自從成為專業作家之後,就好似有兩個人進入了我的生活,並成為我們家的“影子成員”——金地和蘇天明,始終遊走在我小說中的人物——是他們克隆了我們的生活,還是我在他們的影響下走上一條陌生的道路,到現在也很難說清楚。
其實,一件事情的發生,總會引發另外一些事情。雖然一生之中的很多事情是雜亂無序的,好像充滿了偶然性,但是結果卻是必然的,一定的。因此,對於任何值得慶幸的事情,它並不一定是最終的,甚至可以說,它隻是不幸之中的萬幸罷了。即使一個人的一生注定、並且僅僅享受幸福,那也是他最大的不幸。因此,對於經曆過不幸的人來說,隻有到了一定年齡,經曆過許多變故之後,才能慢慢地釋然,過去了的再提起來,說都不想說了,可當時卻疼痛得無以複加——
金地的老公蘇天明那時才二十八九歲,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工作幹得出色,職務連連提升,身邊的紅顏漸漸地多起來。紅顏禍水這個詞,似乎從來不會過時,它像曆史的牛皮癬,總是長在除了自己看不見,人人都能看見的地方。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好像它是成功的最後的也是最豐盛的一道大餐。不過,在自己的妻子金地麵前,蘇天明從來不討論這個問題。他不是在回避,是不屑。這樣的態度讓金地更加矛盾起來,一方麵,她覺得男人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大大落落,拿得起放得下,什麼事情不能黏糊糊濕遢遢的。另一方麵,她又覺得蘇天明諱莫如深的背後,是一個巨大的空洞,像隔著玻璃的夜色一樣鬼魅。在簡單得如一張白紙的金地看來,這麼多人都在感情上出問題了,為什麼他會不出問題呢?這樣的問題像達摩克利斯之劍始終懸在金地頭上。
不過,金地終歸是一個簡單的女人,簡單到可以把一切一切都簡化到是與否、好與壞、黑與白這樣的邏輯判斷上。一直到現在,金地也覺得丈夫是一個好男人,即使他曾經像一列脫軌的列車那樣滑出過她愛情的邏輯軌道之外。就在女兒七歲那年,蘇天明是真真正正有過一次外遇。女方是他的大學同學,據後來的說法,他們大學時期曾經有過那麼一點兒意思。事實上,那意思確確實實就是那麼一點兒,倆人分手之後,既沒有繼續擴大,也沒有縮小,它隻是被不經意地擱置在某個地方——畢業冊上,通訊錄裏,某篇公開發表的文章後麵的筆名裏。造成那點兒意思沒有繼續擴大的主要原因是,畢業後倆人沒有分配到一個城市。一個在天之南,一個在地之北。放現在,那種距離根本不算什麼,可是在當時卻幾乎等於天地隔絕,別說是見麵,就是寫封信也要十天半月才能到,打一次長途電話更是難上加難。也許是為稻粱謀,也許還有其他方麵的原因——即使沒有任何原因,他們沒結合也不是太大的遺憾,畢竟那點兒意思在硬茬茬的生活麵前,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先是女同學在當地找了個對象結婚,然後蘇天明有了金地。這中間已經相隔了十多年,如果沒有更為巧合的機緣,蘇天明和同學的那點兒意思,將會像一枚落果那樣幹癟下去,最終風化為一撮塵土。
可曆史就是由巧合組成的,那一年,蘇天明到女同學工作的城市去學習,偶然想起去拜訪她。說真的,本來已經時過境遷,況且那女同學不管是自然條件還是其他方麵,根本沒法和金地相提並論,工作婚姻孩子沒有一樣是順心的,看起來生活似乎一次都沒有待見過她。蘇天明去看女同學的時候,碰巧她剛離了婚,而且工作也不是很順,所以就有了哭泣。女人哭泣的樣子想來也不是很好看,但哭泣向來具有穿越的力量,一下子就讓他們倆劈波斬浪地回遊到了大學時的青春之海裏。記憶挑肥揀瘦地回放讓這個倉促的見麵猛然間晚熟了,“那點兒意思”被他們刻意地拍醒,像頭猛獸一樣在倉促的環境裏縱情撒歡,好像他們有一百個苦大仇深的理由來對這個世界聲討和報複。其實,據蘇天明後來說給金地的情節,那個見麵的場景是非常狼狽的,甚至都有些不堪。眼淚鼻涕、不快樂的日子促成的臉部的皺紋,邋遢的衣著,哀怨的控訴,通通裝載在一個不足二十平米的狹小空間裏,讓人透不過氣來。激情翩然而至,她想讓他進入她,他也想,但兩人努力的結果遠比想象和渴望的糟糕得多。二人隻得罷手,重新與這個促狹鬼般的世界握手言和,草草結束了這場不成功的遊戲,坐在床邊喝起茶來。其實,對於他們兩個,沒有比這更有文化意味的自嘲和解脫了。好在蘇天明這些年對茶的體識見長,理性掩蓋了腎上腺素的短缺——他沏茶功夫嫻熟,火候恰到好處。他為她潷了一杯碧透的毛峰,那像茶葉一樣上下翻滾的心緒,在氤氳的茶煙裏漸漸地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