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1 / 3)

大學畢業時,幺幺參加了紀念改革開放三十周年的征文活動,她自己擬定的題目是《婚禮》。她寫了三個婚禮,五十年代末姥姥的婚禮,八十年代末媽媽的婚禮,九十年代末小姨的婚禮。姥姥的婚禮是一把糖,分給大家後,兩個人的鋪蓋合在一起,窗上貼張囍字就拉倒了。媽媽的婚禮是在一個農家小院裏,趕來吃席的窮親戚,油膩的飯菜,鬧房的年輕人。小姨的婚禮有轎車接送,婚紗是定製的,做工精致。客人們坐在大酒店豪華的大廳裏,等待著一個又一個程序。

對將要舉行的自己的婚禮,幺幺說,那將是一個秘密。

幺幺從會說話,就迷戀那種紗質的衣裙,無數次地假扮自己是一個小新娘子。在床上鋪一片紅床單,要爸爸牽她的手,鄭重地舉在額前。爸爸的角色是多重的,一會是父親,一會是老公。突然有一天她厭倦了這種遊戲,甩開爸爸的手泄氣地說,媽媽,你為什麼會嫁給我爸爸呢?那一年幺幺五歲。我正喝水,笑得差一點背氣,問她,我為什麼不會嫁給你爸爸呢?幺幺一臉不屑地評價,新郎官不是這樣子的,不英俊,也不浪漫!

敬川是家裏的長子。說真的,我懷幺幺的時候希望她是一個男孩,我覺得敬川也是這樣想的,好像不生個女孩,我們就沒臉見祖宗似的。但是從娘胎裏知道她是一個女孩兒,敬川就開始認真總結女孩兒的優點。幺幺生出來那天,我因為出血太多不能動彈。幺幺啼哭不止,敬川就把她像一條美人魚那樣托在手掌上,他把女兒粉紅的小腳丫子含在嘴裏,體味著女兒的溫度和脈動。孩子隻要一哭,最先流淚的反而是他。後來這竟成為我的罪狀,他總是告訴女兒,你生出來,媽媽嫌棄你是女兒,一夜都不抱你,是爸爸用手托了你一夜。幺幺依戀他也許是從那一夜開始的,她像隻小狗,熟識了父親的氣味。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白天睡覺,晚上精力旺盛地哭鬧,敬川必須抱著她在院子裏晃悠,有時抱著她走到大路上去,甚至帶她去鐵道邊聽火車。敬川的衣服上常常帶著幺幺畫的各種形狀的地圖,直接去上班。女兒像隻小鼴鼠,在父親的掌心裏長大。我從沒見過比敬川更愛孩子的父親了。

敬川出事之後,雖然表麵看起來幺幺比過去更堅強了,但是我知道她內心裏的痛。在此之前,敬川已經被調到中央國家機關工作,他們兩個住在一起。早上爸爸把她送到學校,說好了晚上下班來接她。誰知道從那天起,爸爸就從她的生活裏突然消失了。

有很長時間,她不知道爸爸去了哪裏。但她讓爸爸臥室裏的一切都還保留著他那天早上出去時的樣子,書看了一半,被窩也沒疊。

後來我看到她在一篇叫做《平安香》的小說裏,這樣寫她和爸爸:

連續好幾個陰曆初一,她都早早地來到雍和宮,想著能趕上第一炷香。誰知趕到那天,來上香的人總是特別多,四五個檢票口同時打開,等她跑進去的時候發現又遠遠地落在了後麵。她跑不過他們,也不想跑。她想,即使是在佛麵前,機會也是搶來的,這多少讓人有點遺憾。

過去,爸爸隻要不出差,就會陪著她來上香。他從單位簽了到過來,站在雍和宮斜對麵的吳裕泰茶莊門口等她。她遠遠地看見爸爸立在那裏,像一杯熱茶溫暖著她。她心裏一暖,渾身洇透了幸福。

“爸爸!”她這樣喊著,把手放在爸爸手心裏,讓他握著。

她記得媽媽曾經跟她說過,生她之前爸爸特別想要個兒子。他家世代單傳,爺爺奶奶的期望自不待說,爸爸本來就喜歡男孩子。可自從生下她之後,爸爸再也沒提起過這檔子事兒。有一次媽媽問他,現在給你個兒子你換不換?他說,給我全世界我也不換……

……

從雍和宮出來已經十二點多了,她在門口的一家麵館裏要了一碗麵。這家陝西麵館既幹淨又有風味,爸媽也喜歡在這裏吃飯。有一次他們一家三口在這裏遇到一對父女。老人行動遲緩目光呆癡,嘴半張著,好像有句話一直沒說出來似的,事實上他半天一句話也沒說,隻是靜靜地看著眼前。女兒也有四五十歲了,她一邊拿勺子喂老爺子吃麵,一邊喋喋不休地講著什麼事兒,說到高興處自己先捂著嘴彎腰大笑起來,眼淚都笑出來了。這情景把他們一家人都感動了。媽媽側過身子問那女的,老爺子多大年紀了?女兒笑著說,還年輕著呐,一會兒還要帶他去買櫻桃吃哩!惹得他們全都笑了起來,那時正是吃櫻桃的季節。

他們走後爸爸說,我老了最大的願望,也就這樣了,讓女兒陪著吃碗麵,說說高興事兒。

她記得當時開了句玩笑,她說,不能這麼過,咱們把日子顛倒過來,先吃櫻桃,再吃麵,這樣越過越年輕,你說是不是啊爸?這句話並沒有把爸爸逗笑,但他一臉的向往。

那時,她覺得幸福才剛剛開始。

晚上回到家,她覺得很疲倦,怎麼也打不起精神,洗完澡躺在床上想心事。往事擁擠著吵鬧著跟她捉迷藏。那個時刻她才真正感覺到寂寞的力量。寂寞不是一種情緒,而是一種勢力,它就逡巡在你周圍,目不轉睛地盯著你,讓你手足無措,任何掙紮都無濟於事。

快九點的時候媽媽打來電話,她今天去看爸爸了。她說,爸爸的身體很好,每天還堅持做俯臥撐,洗冷水澡。媽媽還說,爸爸最近寫了不少詩,並揀了一首她喜歡的讀了起來。在詩中爸爸寫道,他十五歲被一列火車拉到西南讀大學……她希望媽媽一直讀下去,倒不是爸爸的詩有多吸引她,而是媽媽的聲音,在那一刻像一支殺入重圍的友軍,把她從孤獨裏搭救了出來。媽媽的聲音一如她的人那樣溫柔,軟軟地包圍著她。那是一種象征,讓‘親人’這個詞融化在抑揚頓挫裏,緩緩地輸送到她身上的每一個細胞。她記得寒假的時候去看爸爸,未開口淚水先流了下來。爸爸說,別哭!爸爸內心裏的堅強,隻有她跟媽最清楚。可她就是止不住眼裏的淚水。後來她跟爸爸說,就是傾家蕩產也得申訴啊!申訴?爸爸說,到現在你還相信這個?你太天真了,孩子!

那我們該相信什麼爸爸?

相信命!爸爸毫不遲疑地說。

她離開的時候,看見爸爸也哭了。

聽完媽媽的電話,她像虛脫了一樣,後來不知怎麼的就睡著了,但不久又被什麼聲音弄醒。好像是衛生間的水管沒關好,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她起來看了一遍,並沒有發現哪裏漏水。她站在那裏,聽著窗外起風了。風吹著牆角發出嗚嗚的聲響,好像一隻漏風的嘴在絮叨著什麼。她走到爸爸曾經住過的房間裏,爸爸出事之前的一切都沒變,被子還是那樣掀開著,床頭的《孤獨及其所創造的》翻到他看過的地方。一切都還保留著爸爸馬上就要回來的樣子……現在,在這座被燈光簇擁得像一座孤島的城市裏,隻剩下她,隻剩下這間能聽見風語的屋子,上不挨天,下不著地,孤零零地懸在這燈火闌珊的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