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體論立場上看尼采的“權力意誌”,則將這一學說視作是尼采對世界本質所做的闡釋,視作他試圖告訴我們的“真理”。從這種視角出發,尼采的美學就是要告訴我們真理的美學,他的藝術論就是要通過藝術發現真理的藝術論,於是“審美形而上學”這頂帽子永遠難從尼采頭上摘掉。好在尼采即便最明顯地表現出要戴上形而上學家麵具的時候,也隻是告訴了我們一個“真理”,隻是對世界做了一次“闡釋”——權力意誌的解釋。因此我們站在這一立場上,隻是為了認真地對待這個“真理”,僅僅從正麵出發,“正視”尼采所戴的麵具罷了。
尼采什麼時候戴上了一個打上“權力意誌”印跡的形而上學家麵具?就其公開出版的作品而言,《善惡之彼岸》(1886)是出現這一學說最多的一本著作,共計11小節處提到了“權力意誌”;而就其遺稿中的筆記來看,1885-1887年這三年間,“權力意誌”提到的次數最多。因此,我們可以將這三年視作尼采構築其權力意誌本體論的頂峰時期。尼采戴上形而上學家麵具的最清晰標誌又體現在何處?其一,當他聲稱世界的本質是權力意誌的時候;其二,當他聲稱存在的最內在本質是權力意誌的時候。
關於第二點,遺稿中的證據是一條來自1888年春、編號為14[80]的筆記,海德格爾正是根據這條筆記將尼采思想釘死在形而上學上的:
“如果存在最內在的本質是權力意誌,如果快樂就是權力的全部增長,痛苦就是一切不能抵抗和不能作主人的情感,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把快樂與痛苦設定為根本事實呢?沒有這兩種肯定與否定的震蕩,意誌還有可能嗎?但誰感到快樂?但誰在意求權力?荒謬的問題:如果這個本質本身就是權力意誌,因此就是快感與不快感。盡管如此,需要有矛盾、有抵抗,也就是說,相對的,需要有支配性的單子……確定位置——
如果甲作用於乙,那麼,甲的位置首先要與乙相分離開來才得以確定。”
事實上,尼采此處並沒有正麵聲稱權力意誌就是存在最內在的本質,這點可以通過“如果”這個假定性的虛詞推斷出來,不斷的設問毋寧說表明了尼采正在苦苦深思這個形而上學的問題。就此而論,斷言尼采直接宣稱“權力意誌是存在最內在的本質”是並不公正的,除了這唯一一處的假設外,尼采並沒有在其他任何地方斷言過“存在最內在的本質是權力意誌”。當然,如果采用推論法,將尼采在不同時期所說的言語片段組接起來,的確也可以得出尼采斷言了上述這句話:首先,尼采在多處說過“權力意誌是生命的本質”;同時他又在1885年秋說過“生命就是存在(sein):此外沒有什麼存在”;於是就可以得到“權力意誌是存在的本質”這一斷言了。
關於“世界的本質是權力意誌”或“世界是權力意誌”的證據則很多,來自1885年夏的一條編號為38[12]的筆記最清晰地表明了這點,而這條筆記所顯露的激情也許正可以和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聆聽世界意誌的心房”那處相媲美:
“你們也知道我的世界是什麼嗎?要叫我把它放在鏡子裏給你們看嗎?這個世界是:一個力的怪物,無始無終,一個鋼鐵般堅實的力,它不變大,不變小,不消耗自身,而隻是改變麵目……你們想為這個世界起個名字嗎?你們想為它的所有謎團尋找答案嗎?這不也是對你們這些最隱秘的人、最強壯的人、最無所畏懼的人、最子夜的人投射的一束靈光嗎?這是權力意誌的世界——此外一切皆無!你們自身就是權力意誌——此外一切皆無!”
這個世界是權力意誌的世界,權力意誌作為對世界唯一的解釋,正處在本體論的位置上。在《善惡之彼岸》一書中,尼采這樣寫到:“世界從內部看,對世界基於它的‘靠理性去認識的性質’加以規定和標示——它就正是‘權力意誌’,如此而已。”此處同樣明顯的是,“世界”在“靠理性去認識的性質”這一打上了引號的大前提下,其“內部”即深藏其中的“本質”就是“權力意誌”。
1、權力意誌?生命意誌
“權力意誌”學說在尼采公開作品中第一次得到展開(注意,是展開而非出現),是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二卷(1883年夏)“論自我超越”一節處,此處的兩句話表明了尼采與叔本華“生命意誌”學說的區別:
“你們,最通達的智者啊,你們的危險以及善惡結局不是這河流,而是意誌,即強力意誌——永不枯竭的創造性的生之意誌。
隻是,哪裏有生命,哪裏便有意誌,但不是生存意誌,而是——正如我教導你們的——強力意誌。”
在第一句話中,尼采將權力意誌(即強力意誌,der Wille zur Macht)定義為“永不枯竭的創造性的生之意誌”,此處的“生之意誌”即“生命意誌”,其德文是LebensWille(直譯為“生命-意誌”),尼采將“創造性”作為這種生命意誌的區別性特征。而第二句話則更明確地將權力意誌與生命意誌做了區分,此處的“生存意誌”,其德文是Wille zum Leben(直譯為“意誌朝向生命”),因而也可籠統地譯作“生命意誌”。前一個“生之意誌”與後一個“生存意誌”,或者前後兩個“生命意誌”有什麼區別呢?LebensWille直譯是“生命的意誌”,而中間加了zum(朝向,toward)的Wille zum Leben直譯則是“意誌朝向生命”或“意誌意欲生命”。尼采所否定的“意誌意欲生命”(Wille zum Leben),也即第二句話中出現的“生存意誌”,實際上是叔本華意義上的“生命意誌”。
為了更清楚地展示給讀者,筆者在此處列出尼采所說的兩個“生命意誌”的差異:
“生之意誌”(引文第一句話)-德文:LebensWille-直譯:“生命-意誌”-生命意誌Ⅰ-權力意誌(der Wille zur Macht)-意誌朝向(意欲)權力-創造與給予-尋求擴張的生命-尼采的生命意誌。
“生存意誌”(引文第二句話)-德文:Wille zum Leben-直譯:“意誌朝向生命”-生命意誌Ⅱ-索取與匱乏-自我保存的生命-叔本華的生命意誌。至少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LebensWille和Wille zum Leben是形成鮮明對立的,然而,由於尼采晚年記憶力的下降,他經常忘記從前所寫的內容和所作的明確區分,因此在《偶像的黃昏》中,尼采有一次在正麵的意涵上使用der Wille zur Leben,而忘記了以前的區分。汪民安先生顯然也注意到了這點,“尼采有時候也用生命意誌(will to life)來指代權力意誌”(見其;然而,will to life對應的德語是der Wille zur Leben或Wille zum Leben,我們不應該忘記尼采此時此處所做的嚴格區分。事實上,福柯在指出Herkunft和Ursprung之間的區別時,也談到了尼采著作中經常出現的類似現象。
尼采認為,“意誌”並不“意欲生命”,也就是說,意誌並不朝向以生存為目的的生命(否定Wille zum Leben),“我的強力意誌自然沒有碰到‘求生存意誌’這類真理,這種意誌是不存在的!因為,凡不存在的東西也就不可能希求什麼,但凡是存在的東西又何必求生存呢!”此處的意思是,生命本身就存在,“凡是存在的東西又何必求生存呢?”;這樣一來,“意誌意欲生命”(Wille zum Leben)就變得不可理解了,本身存在的東西(生命)不必去意欲,不必去尋求。如果“權力意誌”是“生命意誌”(LebensWille),那麼這種“生命意誌”朝向的是“權力”(der Wille zur Macht,macht,也可譯作強力或力量),而“權力”或“強力”的體現標誌是“創造性”。創造不是索取,而是給予,因而“權力意誌”作為“生命意誌”(LebensWille),本身的特點不是匱乏的生命,而是豐富和漫溢創造性力量的生命。
這種創造性力量豐富漫溢的權力意誌學說與叔本華的生命意誌學說形成了明顯的對立,同時也和達爾文的“生存競爭”學說、斯賓諾莎的“自我保存”學說形成了對立。叔本華的生命意誌渴求的是自保和生存,表現為盲目的、無窮無盡的求生欲望和求生衝動,人生的所有痛苦都來自於生命欲望和求生衝動得不到滿足,“究其根本,舉凡人生,皆消耗殆盡於欲望和達到欲望這兩者之間。欲念在根本上即是痛苦”。因此在叔本華處,“生命意誌”本身是一種匱乏和索取,其基本情感是痛苦,“我們還把意誌在追求其現實目標時所遇到的障礙,或意誌之受阻都定義為痛苦。”叔本華的“生命意誌”以痛苦為基本情感,以匱乏(欲望不能滿足)和索取(欲望的表現)為痛苦之源(同時也是生命的根本動源,叔本華因此從根本上否定生命),以自保和生存為最高目的,這點與尼采作為權力意誌的生命意誌形成鮮明對立。在《善惡之彼岸》中尼采談到:“某個有生命的東西首先原意發泄其力量。——生命本身是權力意誌——自身保持隻是這種情況的間接的和最經常的結果之一。”尼采的生命意誌來自力量的漫溢,而自我保存隻是生命意誌“朝向”(zur)增強的權力過程中所帶來的結果,(自我保存)是派生性的產物,而非生命的本質和目的。尼采的意思是:雖然保持人的自然生命不是生命的目的本身,但是隻有張揚生命力才能達到保持生命的結果——不是有意識追求的結果,是間接的但是又是最經常的結果;相反,如果通過滅寂欲望來達到保持生命的目的,反而達不到目的。
斯賓諾莎的“自我保存”學說以及達爾文的“生存競爭”學說同樣將求生欲望或自保欲望視作是生命的本質,這點也遭到了尼采的批判。他在《快樂的科學》第五卷中這樣談到:“現代科學同斯賓諾莎的教條糾纏在一起(尤其以達爾文主義為最,連同他那不可理喻的‘為生存而鬥爭’的片麵理論)……‘為生存而鬥爭’隻是一個例外情形,是一個時期內生存意誌受到限製所致。而大大小小的鬥爭全是圍繞著為獲得優勢、發展和擴張而展開,為了獲得與權力意誌相稱的權力,而權力意誌正是生存意誌啊。”最後一句的德文原文是,因此此處的“生存意誌”也即作為“權力意誌”的“生命意誌”。“為生存而鬥爭”作為來自斯賓諾莎的“教條”和達爾文主義的學說,隻是因“權力意誌”受到限製而產生的“一個例外情形”;“為生存而鬥爭”並不是生命的本質,“意誌”並不以“已經存在”的“生存”為目標。總之,生命的本質是權力意誌,自我保存隻是其結果和派生的形式。尼采事實上認為,隻有擴張和發展即以“Macht”為根本朝向,才能獲得派生性的結果——生存(自保),如果反之,以派生性的自保為根本朝向,結果隻能是自取滅亡。
毋庸諱言,尼采的“權力意誌”學說是在對叔本華“生命意誌”學說的修正基礎上產生的。就叔本華的生命意誌是“Wille zum Leben”而言,尼采認為叔本華所說的“意誌”是空洞的;表麵上這個短語中有個“朝向”(zum),似乎意誌有了個方向,但實際上“生命”本身就已經存在,並不能真正構成任何方向,因此尼采說:“我的命題是:迄今為止心理學中的意誌是一種不正當的普遍化,根本不存在這種意誌,人們不去把握一種確定的意誌在多種形式中的配置,而是抽掉了‘向何處’這一內容,從而抹煞了意誌的特性:這種情形最突出的表現在叔本華身上,他所說的‘意誌’是一個完全空洞的詞眼。”所謂“完全空洞”,其實不過是說它否定生命——“抽掉了向何處”就是抽掉了生命的“所能”。而“權力”(Macht)則為“意誌”賦予了真正的方向,“der Wille zur Macht”的直接譯法,則是“朝向權力的意誌”或“意誌朝向權力”;但必須注意的是,此處“意誌”並非是“權力”的主體,“權力”也非“意誌”的客體,“權力”不是從外部賦予“意誌”的目標,而是“意誌”的內在本質;權力與意誌不可分割,一旦分割開來“意誌”就流於空洞。正如汪民安所說的那樣:“權力意誌就是力強化自身的意誌,就是增加自身力量的意誌,就是在自身內部的增加和提高,它並沒有什麼外在於自身的目標,它要不斷地向自身返回,但是是強化和提高式的返回。”因此,“權力意誌”作為“生命的本質”,將生命定性為向著力量不斷增強的一種自我超越過程,而力量增強的生命則以力量的釋放和漫溢為標誌,是“給予”而非“索取”、“創造”而非“欲求”、“自我強化”而非“自我保存”的生命。
2、權力意誌?自由意誌
上文中尼采所說的“迄今為止心理學中的意誌”之所以不存在,與傳統形而上學的意誌觀有著十分深刻的聯係。正如海德格爾所指出的那樣:“靈魂的本質決定了意誌是什麼。靈魂在心理學中得到研究。”當然,此處的“心理學”並非是現代意義上的心理科學,現代心理學對“靈魂”問題完全不感興趣,此處僅僅是指形而上學的前現代(古希臘-中世紀-近代)心理學。傳統形而上學的意誌觀普遍將意誌看做是“靈魂的能力”或“心靈的能力”,受理性和意識的支配。在西方形而上學的源頭——柏拉圖那裏,靈魂被看做由理性、意誌、情感三要素構成,這三要素之間按照價值高低排列次序,理性被視作具有最高價值,後二者都應該受理性的決定;亞裏士多德則將意誌視為一種理性的欲望,因此意誌的“心靈能力”並不是源於意誌自身,而是來源於外在於意誌的理性。
中世紀的奧古斯丁從上帝的第一位格(即靈或靈魂)出發,區分了上帝的意誌和人的意誌。上帝的第一位格決定了上帝的意誌是一種創造性的力量,世界是上帝意誌的創造物,因此上帝的意誌表現在它的創造世界的活動中;人的靈魂是對上帝的回憶,是對上帝靈魂的分有,人的靈魂決定了人的意誌是什麼;因此,人的意誌受上帝的意誌的引導,正如人的靈魂分有了上帝的靈魂一樣。然而,人同時還有肉欲,如果人不再受上帝意誌的引導,而是受肉欲的引誘,那麼人的意誌就發生了墮落;人的意誌因而表現出一種心靈的決斷力,聽從上帝的靈魂、跟隨上帝的意誌就是理性的,反之則是墮落的和非理性的,就要遭受譴責。奧古斯丁借此將人的意誌與上帝的意誌區分開來,上帝的意誌是理性的根源,永遠不會發生錯誤;而人的意誌卻會因為肉欲而變得非理性,因而導致錯誤乃至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