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聖傳奇全文(3 / 3)

這時候,倒是高指導站出來說了幾句公道話:

“這問題不是小問題。為了對黨負責,組織上調查一下吧。我們黨講實事求是,調查以後再下結論。”

高指導一發話,眾人便都不好再說什麼。都相信即使剛才說話過點頭,林自傲也一定會正確對待。隻是眼看就要被捉住的大老虎忽然變成不一定是老虎,不由人人心裏挺遺憾。

事出意外,餘魯心裏立刻充滿後悔。

倒不是後悔得罪師弟,而是後悔不該過早在眾人麵前暴露自己用心。想想簡直愚蠢!你摸透了林自傲脾氣,摸準了眾人心思,就等於掌握高指導心思了?你以為搞個陳老板點撚子,眾人一轟轟,就能把林自傲搞倒了?高指導就那麼簡單幼稚?更不該忽視的是,高指導跟林自傲之間,大大小小畢竟還是有過那麼一段交往!

高指導同林自傲之間的交往,說起來其實也隻是病人跟醫生之間的極為普通的交往。

高指導在成為高指導之前,是人民解放軍的一位營長。由於長年累月行軍打仗,餐風宿露,得了夜尿症。病不大,卻麻煩,給高指導帶來很大痛苦。但一直沒找人治。一來是整天走南闖北的沒時間,二來嘛這病也有些不好對人言。於是一耽擱就是整整十年。

現在好了。解放了,有了時間,有了和平環境,又正好被派在奉陽醫藥界搞運動。於是一安頓下來,就找到了工會負責人餘魯替他治病。

不料病拖得太久了,餘魯呢又沒有這種病的治療經驗,治了兩個多月勞而無功。

這時候,高指導對奉陽醫藥界的情況已是大有了解,知道林自傲算是奉陽第一名醫,便悄悄找他治病。

林自傲問明病情,也不要他吃什麼藥,就叫他喝米湯。每日清晨,熬一小碗小米稀粥,冷卻後取表麵那一層米湯糊,加一小匙鹽,天天喝。喝了不到一個月,高指導的夜尿症徹底好了。

一個月治好十年頑症,高指導對林自傲的感激之情自是不必說的。但感激歸感激,問題歸問題,這是黨性原則。假若林自傲真如陳老板們所說,同反動師長相互勾結,高指導定會嚴厲懲處決不手軟。但反過來,林自傲要真沒這事,高指導也決不容許別人對他誣陷加害。

餘魯卻認定高指導是在徇私枉法。

本來對林自傲醫術名氣就已十分忌諱,再加上高指導這個“政治背景”,餘魯更加明白一個道理:林自傲就是壓在自己頭上的一塊大石頭!不搬掉,自己就永遠別想出人頭地!現在可正是搬掉他的大好時機。這時機一旦失去,今後將追悔莫及!於是索性破釜沉舟,發動陳老板幾個悄悄寫了狀子,把林自傲告到了政府。

本來是想連高指導一塊告的。現在不是也正在搞著“三反”麼?別的扯上扯不上,至少也得定他個“官僚主義”吧?但想半天到底還是沒敢。

高指導可不同於林自傲,人家是黨的幹部!要告就得證據充分,不然偷雞不著反蝕把米,弄個誣告罪可不得了!再一想,林自傲這麼大問題,高指導竟然知情不報,政府能不追究?這就好。告林自傲實際上也就告了高指導,一石二鳥,一舉兩得。

政府一見事關重大,果然十分重視,立刻派人調查。一調查,除了預謀逼走馬先生和與柴司令至今依然藕斷絲連兩個問題沒有證據之外,其餘基本落實。

已經落實的當然就是問題,暫時沒有證據的也不能說就沒有問題。隻能進一步調查了解。當然,林自傲在納稅問題上倒是確實沒有問題,不能當“老虎”來打。於是就決定“仁和堂”收歸國有,林自傲遣散回鄉。對主動檢舉揭發的餘魯和陳老板等人也作了表揚。

高指導趕緊去找上級彙報。事情不僅沒有挽回,自己倒被調走了。

對於政府決定,林自傲倒很是想得通。不是有不少商家字號主動獻給國家麼?“仁和堂”說是收歸國有,其實還不是換了個說法?隻要牌子還在,國家經管反倒更好。

林自傲沒有“鄉”,工會就決定他遣散到離奉陽一百四十裏外的柳條溝落戶。

林自傲明知道是餘魯的主意也毫不在意。反正自己是醫生,到哪裏還不是一樣替人看病?想想這政府確實也是實事求是,知道自己依法納稅沒作假,就不當“老虎”打。隻是對調走高指導有些不理解。盡管高指導一再告訴他這是革命工作需要,他還是認定自己連累了他。

叫林自傲想不到的是,政府收了“仁和堂”,卻又不要“仁和堂”。決定換牌子!

林自傲慌了,趕緊跑去找政府,請求留下“仁和堂”。

人民政府通情達理,但更要講原則。這種事怎麼能遷就?工作人員就耐心向他解釋,說如今是新社會,人民當家作主

不能再叫什麼“堂”呀“莊”的,一股剝削階級味兒。但再三解釋也沒用,林自傲依然天天找政府。工作人員沒辦法,就幹脆不再解釋,牌子該換照樣換。

“仁和堂”牌子掛了整整二百年,這回可真的是摘下來了!

林自傲無可奈何地看著餘魯把“仁和堂”牌子摘下來,換一塊“人民藥店”牌子掛上。餘魯做了藥店主任。

對於餘魯當主任這件事,林自傲是沒有一點看法的。當初“仁和堂”重建,就該由師兄作掌櫃的。自己也曾再三讓過,是師兄一定不幹。但對餘魯如何當上主任這個過程,林自傲卻很是不以為然。有話不明著說,師兄弟之間也揣許多心思玩許多手腕,終究有欠光明正大。更不該對“仁和堂”牌子如此輕賤,毫無惋惜留戀之情,摘下來看也不看就順手扔過一邊,像扔一張過了時的舊鈔票!

摘牌子換牌子,自然是要舉行隆重儀式的。“人民藥店”披紅掛彩,鼓樂喧天鞭炮齊鳴,餘魯還請來不少領導講話,祝賀。雖不及柴司令重建“仁和堂”時的鋪張,氣派,卻也很是嚴肅,喜慶。

想一想,這世上許多事情也真是有趣得很。“仁和堂”當初失之於柴榮,後來又得之於柴榮。林自傲呢,當初是由柴榮而興,現在又同樣是因柴榮而衰。看看,這不是挺有意思的麼?

有意思沒意思,屬於“仁和堂”的曆史總該是結束了。屬於林自傲的曆史,同樣也該結束。今後的曆史,自然當由人民來寫了。

林自傲可沒這麼想。夜深人靜,獨自一人跑到過去的“仁和堂”今天的“人民藥店”門前,痛痛快快大哭一場。第二天,便帶了老婆孩子離開奉陽,到柳條溝安家落戶去了。

對遣散柳條溝安家落戶這件事,起初林自傲確實是無所謂的。

由城市而鄉村,隻不過也就換個環境而已。東天一片雲,西天一片雨,人生處處有青山嘛!

但是,經過那天摘牌子換牌子的儀式之後,他的心裏卻是有了根本性的轉變。

當年,柴司令重建“仁和堂”,轟動整座奉陽城,仿佛一切都是為他林自傲而存在。今天呢,“仁和堂”內容又沒變,隻不過換個名兒叫“人民藥店”,就沒一個人肯理他了。仿佛他林自傲一旦不當“仁和堂”掌櫃,就連名醫也不是了。甚至連“人民”都不算!他的心裏,立刻就湧上一種身若棄嬰的悲哀感。

林自傲忽然明白,原來自己之所以存在,之所以被重視,完全是因了“仁和堂”的緣故。現在“仁和堂”沒了,他的所有價值也就自然而然地隨之消失。再想想更是嚇一跳:上級要他遣散柳條溝安家落戶,並沒有要他去柳條溝當醫生行醫!這就是說,這個柳條溝,隻是需要一個安家落戶的城裏人,並不需要什麼行醫治病的醫生!

一搞明白就立刻垂頭喪氣,下決心從此不再行醫。一到柳條溝,就請求支書給他分了八畝土地,種瓜種菜種莊稼,養活老婆孩子,老老實實當農民。以至於在柳條溝生活好多年,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就是當年享譽奉陽的第一名醫。

鄉下人不知道他。城裏人呢,這幾年忙著搞建設,搞運動,也就慢慢忘了他,忘了原先的那個什麼“仁和堂”。

沒有了“仁和堂”,沒有了林自傲,奉陽城這幾年變化確實很大。

首先是國家對藥品實行統購統銷,奉陽城大大小小的藥店全部歸並“人民藥店”,改稱藥材公司,成了地方國營商業。同時,醫藥分家,所有的單幹醫生都組織起來,成立聯合診所,後來又擴展為人民醫院。餘魯藥店主任不做了,去人民醫院當院長,成了奉陽醫界泰鬥。

林自傲由城市而鄉村,這些年變化也很不小。

幾年農民當下來,他忽然驚奇地發現:原來自己也並非天生就是做醫生的材料,也許做農民倒更合適些。至少除了做醫生,當農民也可以當得很好。

原來,人的全部價值與意義,隻是在於不斷地去發現。

明白了這個道理,就立刻變被動為主動,時時刻刻有意識地去發現。

一主動,果然就有了許多新的發現。

柳條溝是山區,當然遠不似奉陽那般地交通方便。村裏沒有醫生,家家就都搞個觀音菩薩供著。趕上家裏人有個什麼大災小病,就趕緊磕頭燒香求菩薩。但菩薩又往往是隻佑小災,不去管大病的。看看沒辦法了,趕緊卸塊門板當擔架往山外頭抬。但最近的公社衛生院也是八十裏山路,走不到一半人就完了。人死了,又得麻煩菩薩,超度死了的早升天界,保佑活著的千萬不要再病再死。

柳條溝缺醫,卻並不少藥。

一出門就是山。山坡上,滿坡的中草藥牛踩羊啃。冬天一筐筐割了回家曬幹了當柴禾燒,取暖做飯喂牲口……

抱著金碗討飯吃!不認得不是?就算有人多多少少認得幾樣,誰會用哪?

林自傲醫生是不當了。但眼看著好好的藥材就這樣白白糟蹋了,實在心疼得厲害。於是當農民當得有了空閑時,就忍不住上山去采些回來,扔屋頂上曬。曬幹了自然是舍不得當柴燒的,就都存起來。

這時候,他就發現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了。

表麵上,這幾年農民當得挺痛快挺愜意,其實內心深處,對醫生這一行不僅賊心不死,而且一直充滿著深深的熱愛和眷戀。當初下決心不再當醫生行醫,主要是認為柳條溝不需要醫生。現在看,柳條溝這地方也並不是真的就不需要醫生。這些情況,上級肯定是不知道的。否則,又怎麼會隻許自己來安家落戶,而不叫自己行醫治病呢?

有了這個重大發現,林自傲立刻興奮不已。就日日夜夜盼著有一天上級忽然派人來,對他說:“林自傲,你是醫生,你為什麼不行醫?”就不這樣說,說一聲:“林自傲,你可以行醫治病。”也行。

可是等了好幾年,上級偏偏沒有派人來,對他說上這樣一句話。

林自傲沒辦法。就隻好一邊當農民,一邊等著上級派人來對他說這句話。

假如沒有那次偶然的機會,林自傲不知還得等上多少年。也許等上一輩子也還是當農民。

機會當然就是支書老婆。

柳條溝支書姓楊,叫楊滿意。

楊支書什麼都滿意,就是沒有兒子這一條卻是很不滿意。為這事,老婆不知給菩薩燒多少香磕多少頭。楊支書不滿意是不滿意,共產黨員卻不能去求菩薩,於是就天天請求毛主席他老人家下個令,叫他好好生個兒子,做革命接班人。

不知是菩薩發了善心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下了令,楊支書四十五歲這年,老婆居然還真給她懷了胎!

楊支書樂瘋了!不用說,對毛主席那是更加忠心耿耿,工作自是更加賣力。背地裏,對老婆給菩薩燒香磕頭也就不再嚴厲製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

沒想到高興過了頭,這一胎懷的怪了!別人都是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自家老婆這胎卻一懷就是整整十四個月。肚子都快撐破了,那小鬼頭卻還是沒有一點要出來的意思。

楊支書急壞了,連夜把全村十二名接生婆全都喊到家裏來開會,研究老婆的肚子問題。研究來研究去,十二個人十二條意見都被楊支書一票否決。見女人們頭發長見識短,就又把村裏幾個有頭腦的男人們請了來,獻計獻策。獻來獻去,三十六計走為上,趕緊抬了人送醫院算是最好的計策。

計策雖好,楊支書卻馬上不同意。不怕一萬隻怕萬一,整整八十裏山路呢!萬一中途動了胎氣,我還活不活了?

楊支書急得要上吊。這時候忽然就有人說:那個姓林的城裏來的,見過大世麵,或者有什麼好主意。楊支書想也沒想,趕緊叫人去請林自傲。

林自傲來了,說:“這是高齡產婦。處理不及時會胎死腹中。輕者出血,重者……”

楊支書一愣:“你……你懂醫?”

“我幹過的。”

“真的?”楊支書喜出望外,“你當過醫生?那你看……你有沒有辦法叫肚裏胎兒生下來?”

“隻要胎兒活著,辦法自然是有的。”

“你……真的有把握?”

“把握不把握,得先看過病人再說。”

“對對,先看先看。”

一說到看病,林自傲才忽然想起自己早已不是醫生,是農民。伸出去要把脈的手便挨了燙似地一下縮回來,垂了頭不再出聲。

見他猶豫,楊支書會錯意了:“放心,我不會白用你的。隻要孩子平安生下來,怎麼謝你都成!”

林自傲連連搖手:“楊支書誤會了。舉手之勞,談什麼謝不謝的?隻是……”說著輕輕歎口氣,“當初上級叫我來你們這裏安家落戶,可沒叫我來當醫生行醫的。”

“嘿呀!這都哪輩子的事了!你在咱柳條溝當醫生,難不成奉陽還會有人跑來管你不成?”

林自傲搖頭:“這不行的。上級不說話,我不能犯這個錯誤。”

見死活說他不動,楊支書急得沒辦法。這時那個當初提議請他的人忽然插一句:

“那要是上級說了話,你就可以當醫生行醫了,對不對?”

林自傲點頭:“不錯不錯。”

“那你要哪個上級說話才行呢?”

“當然是黨和政府了。”

“那好。黨和政府,在全國是黨中央毛主席,在咱柳條溝,自然就是楊支書了。對不對?”

林自傲想想:“有道理。有道理。”

楊支書忙說:“對對對,我就是上級,我就是黨和政府!現在我就說,你可以當醫生行醫。這回總行了吧?”

林自傲大喜:“真的?我真的可以當醫生?我真的可以行醫了?”

“哎呀!你怎麼連上級都不相信了?黨和政府會騙你麼?”

“我相信我相信。我現在就馬上當醫生。我這就開始正式行醫!”林自傲嘴裏說著,馬上就過去看孕婦。

林自傲診過脈,知道胎兒依然活著,心裏便有了底。但胎兒畢竟在腹中滯留久了,孕婦又屬罕見大齡,一般藥石隻怕難以立時取效,便決定用針法。當下就打開針包,取出兩根七寸銀針。

楊支書病急亂求醫,但畢竟沒見過他的真實本事。一看這麼長兩支亮閃閃銀針,立刻嚇得嗓音都變了:

“林……林同誌,這娃兒還在肚裏呢!你……你這麼一針下去……”

林自傲手撫銀針淺淺一笑:“是呀,胎兒要不在腹中,我還紮什麼呀?”

“哎呀林……林同誌!我我四十五了好容易才有了這棵獨苗苗,萬一……”

“沒什麼萬一的。放心吧楊支書,我保你母子平安就是!”

林自傲嘴裏說著,手裏銀針一順,刷刷兩下就刺入孕婦腹中。針入腹中並不停留,一刺即出。懂行的都知道,這叫飛針過穴。所謂飛針,就講究兩個字:快,準。快的連眼珠子都沒離開他片刻的楊支書,竟然也沒看清這兩支針究竟是如何刺入拔出。

兩針紮過,林自傲轉身便走。

楊支書一下急了:“哎哎,林同誌!這娃兒還沒生出來呢,你怎麼就走哇?”

林自傲馬上忘了剛才虧了人家恩準才得以重新當醫生行醫這回事,名醫臭架子一端,立刻就回敬到楊支書頭上:

“林某堂堂醫生,不是什麼接生婆!”

好在接生婆倒是不缺,一個個都在楊支書家寸步不離守著。不大會兒,支書老婆叫喊腹痛,一個肉頭小子很快就產了下來。母子平安。

真是神了!

楊支書中年得子,不用說樂得要上天。

小小柳條溝,竟然藏著林自傲這樣一尊大菩薩!楊支書滿意得不能再滿意,滿村人也都興高采烈,逢人便講林自傲飛針催胎故事。

後來越傳越神。都說,楊支書兒子原先在娘肚子裏緊緊抓著什麼東西。林自傲兩針下去,分毫不差,準準紮在胎兒手上。手一鬆,便生出來了。不信你去看看,那娃兩隻小手上至今還有兩針眼兒!

一夜之間,林自傲再次名噪四方。

方圓左近,都知道柳條溝出了神醫,有病人就都爭著抬了來請他看。林自傲來者不拒,貧富貴賤一視同仁。診費自然是一分錢不收的,用的藥也大多是就地取材。而且又是極好請動。實在抬不來的病人就出診。不管路遠路近,有車坐車沒車就騎騾子騎驢,什麼也沒有,步行也跟你去。見他不僅醫術高超,醫德更是高尚,人們便都敬菩薩般敬他。

病治好了,人們不管路遠路近,都跑到柳條溝來謝他。林自傲不用謝。錢與物是絕對不收的,就是那些錦旗鏡框什麼的,也都叫送到大隊去謝楊支書。

楊支書見他為本村增光為支書增光,就立刻決定他今後不必再下田勞動,專門行醫治病,記最高工分。

林自傲的行醫活動,嚴重地幹擾了公社衛生院的正常工作,使其門診和住院病人大幅度下降。人們有了病,不是抬往柳條溝,就是去請林自傲。堂堂公社衛生院,一時間竟然門前冷落車馬稀!

公社衛生院女院長雖然驚慌失措,卻也毫無辦法。林自傲醫術高超是沒辦法的。病人有了病想找誰就找誰同樣也是沒辦法。思謀半天,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林自傲借到公社來。於是,便親自跑到柳條溝來找楊支書協商。

楊支書沒聽她說完就一口回絕:“這不行!林大夫是柳條溝的人。你要把人弄走,柳條溝貧下中農不答應!”

女院長連忙陪笑解釋:“並不是長期調他。轉他正式幹部我們沒這權。隻是臨時借用。”

楊支書眼一瞪:“那更不行!借用?林大夫是人呢還是什麼東西呀?不論誰想借就借來借去的?我們不借!”

女院長沒辦法,就隻好實話實說地跟他訴苦。

楊支書想想,忽然伸手一拍炕沿:

“這樣吧,你回去收拾一下,幹脆把你們衛生院全盤搬我們柳條溝算了!這樣,問題不是全都解決了?”

女院長哭笑不得,垂頭喪氣走了。

女院長這一來,倒是給了楊支書一個重大啟發。原來林自傲這樣值錢呀?堂堂公社衛生院院長,竟然親自跑到柳條溝來求他請他!於是,年底就立刻評他一個“五好社員”。這時候,正好又有幾家病人聯名送一塊匾來,楊支書就專門召開一次全體社員大會,把匾和獎狀親手發給林自傲。

林自傲看看那匾,匾上刻著兩個大字——醫聖。

醫聖跟名醫,神醫等等自然是不同的。名醫和神醫,隻是局限於對醫術醫道的讚頌。而醫聖就大大不同了。除了醫術醫道,又包容了醫德,醫風等等許多內容。於是便想起師傅當年教他牢牢記住的那句話:“從醫莫務鑽營道,技不驚人死不休!”現在想想,總也算對得起師傅了。心裏便立刻感到很神聖很自豪。

看過匾,又看獎狀。

這獎狀,蓋了黨支部革委會兩顆鮮紅大印,寫著“五好社員”四個大字。想想自己除了會看病,頂多能算個“勞動好”之外,其他四好又在哪裏?就不免覺得挺滑稽挺可笑。

拿回家裏想半天,最後還是決定將“滑稽”與“可笑”高高貼在牆上,而“神聖”與“自豪”,卻隻好暫時屈身床底了。

十一

林自傲名聲越來越大,大的城裏人也立刻想起他來。好家夥!“仁和堂”林先生隱匿多年,不想卻躲在這地方!

於是,就有不少城裏人坐車騎馬跑到柳條溝來找他。

見看病的實在太多,林自傲便去找楊支書,提出要辦個診所。

“你辦你辦。”楊支書馬上同意,“屋子有現成的,修修就行。我再派兩人給你當助手。隻是咱村裏窮,拿不出什麼錢來資助你買藥置家什。”

“不用不用。咱山上有的是藥材,不用什麼錢的。有地方有人就全有了。”

柳條溝沒錢,人卻有的是。木泥瓦匠樣樣不缺。楊支書下令,眾人動手,診所很快就緒。

內外都圓滿了,楊支書就說這診所也該有個名字。林自傲想都沒想就脫口答道:“仁和堂!”

當然是“仁和堂”。

林自傲親筆題匾,恭恭敬敬大書“仁和堂”三字,恭恭敬敬懸於門頂。門兩邊,又手書一副對聯——

從醫莫務鑽營道,技不驚人死不休!

正式開業這天,楊支書下令全村公休一天,全體社員都到“仁和堂”參加開業慶典。當然都不是空手來,你家拿張紅紙,我家送塊紅布,搬桌子的,拿椅子的,人來人往比過節趕會還要紅火熱鬧。

林自傲仰望高高懸於門頂的大匾,止不住熱淚涔涔。

“仁和堂”掛牌二百年,經曆了多少風雨滄桑。誰能想到還會有重新掛起的一天?而且,又是在這個大山環抱中的小村,由自己親手掛起?

曆史,總是像轉圈。但卻遠非原地轉圈。再轉也不會轉回到原來的地方。就象一個人的年齡,絕沒有永遠的十八歲,但卻更不會倒回到十七歲。

總有一天,“仁和堂”金字招牌會在奉陽城中重現。

林自傲堅信。

但是,他錯了。

曆史當然不會錯,而人卻是會錯的。

林自傲錯就錯在他不該忘記他還有一位師兄——餘魯。

現在的餘魯,已經是奉陽市衛生局局長,管理一方醫藥的最高行政長官。

當“仁和堂”招牌再現,林自傲再次走紅揚名的消息一次次撞痛他的耳膜時,餘魯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餘魯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是錯了。

他錯就錯在過早地把“仁和堂”三字從心裏輕輕抹去,錯就錯在太輕看了自己的師弟林自傲。

林自傲遣散柳條溝安家落戶當農民,不再做醫生行醫,餘魯心頭一塊巨石算是搬掉了。“仁和堂”牌子被他親手摘下,又當上“人民藥店”主任,他的另一件心事也如願以償。這時候他就犯了錯誤。沒有認真想想,自己由主任而院長而局長,一路順風揚帆,全是因為沒有了“仁和堂”,沒有了林自傲的緣故。而現在,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是不能再錯的了。

好在,他有著絕對的條件和權力。

餘魯眼珠子隻轉了一圈,就立刻派兩名工作人員到柳條溝去調查了解。

一調查一了解,林自傲竟然隻是遣散下鄉的農民,並非國家正式醫務工作者。既無大中專文憑和專業技術職稱,又無政府批準頒發的的“行醫證”,屬非法行醫。至於搞什麼私人診所“仁和堂”,更是資本主義萌芽。

工作人員一彙報,餘魯自然秉公執法,一紙公文下達柳條溝:取締!

這回,楊支書再想袒護林自傲也是幹瞪眼沒辦法。這可不同於公社衛生院女院長,這是政府文件!誰再大膽,也不敢跟黨和政府抗膀子,拿黨籍開玩笑!

“仁和堂”牌子再次被摘了下來,棄履般丟到一旁。

林自傲病了。

十二

一場大病,林自傲一下老了十幾歲。

行醫不允許,田裏活兒又幹不動,就在家裏吃閑飯。除了偶爾養養花,品品茶,主要還是於書籍中尋求消遣。醫生當不成,醫書自然不看,看別的書。上至天文地理,下到小說野史,撈到什麼看什麼。

書看得多了,雜了,興趣廣泛起來,各方麵知識也確實增加不少,對人間世事的看法也就愈加開朗豁達。

有一次看野史看到一個小故事,說是東晉時謝安曾在東山隱居,四十多歲出仕。這日,同參軍郝隆一起,在大司馬桓溫家裏作客,正好有人送草藥來。桓溫取一草藥問謝安:

“這味藥,名遠誌,又叫小草。同為一物,為何卻有兩個名字呢?”

謝安低頭沒有說話。郝隆在旁卻忍不住道:

“這沒什麼奇怪的。隱居時稱‘遠誌’,出山為仕則為‘小草’了。”

不知當時謝安作何感想,林自傲看了倒覺慚愧不已。想想自己一生追名逐利,不是舍“遠誌”而求“小草”麼?想當年在鴻賓樓,曾以仲景先生《傷寒論》自序中警世之語對柴司令百般挖苦訓導,豈不知自家更是“蒙蒙昧昧,蠢若遊魂”!政府不準你行醫,自然有政府的道理。豈不聞“默計人生之死於病者,十之一二;死於醫者,十之八九”這話?假若人人都無證非法行醫起來,豈不大大亂套?豈不比疾病本身更加禍患十倍,百倍!

再說,你林自傲也大可不必一條道上走到黑是不是?*。除了做醫生,別處就都不是“材”了?你從來沒有當過農民,一當,不是也當得很好麼?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除了醫生,還有三百五十九行呢!政府不需要你做醫生,難道也不需要你做別的了?人們又不是隻需要醫生!

這時候,就有聰明人看出來,這個林自傲多半怕是要動心思改行了。

但誰也沒想到,林自傲居然會改行做了廚師!

堂堂醫聖,竟然淪為伺候人的廚子!人人都替他悲哀,替他惋惜,替他難過。而林自傲自己,不僅不悲哀不惋惜不難過,反倒津津樂道興致勃勃。至於說到什麼“伺候人”之類,林自傲更是不以為然:

“當廚師是伺候人,難道做醫生就是人伺候了?說句時興話,這叫為人民服務!”

林自傲這一生,總是充滿了偶然性。做廚師,當然也是純屬偶然。

有過去一位病人,兒子結婚辦喜事,三番五次來請,死活要他去吃杯喜酒。說當初要不是林先生聖手,自己的命都沒了,又怎麼會有什麼兒子?又怎麼會有兒子的今天?

治病救人乃醫家本份,林自傲從來不願人感恩戴德。更何況如今早已金盆洗手,就更加不願舊事重提。這種喜宴本來是不會去的,卻奈不住人家三番五次誠心來請,到後來竟磕頭作揖地求告起來,於是就隻好勉強去了。

去了,就是主人家天大臉麵。

林自傲是貴客,自然是主人陪席敬酒,廚師親自上菜。

上到炒三絲這道菜時,那廚師也是沒話找話,隨口說一句:

“林先生一生精研醫道。醫食相通,想必對烹飪之道也一定是精通的了?”

講實話,當時的林自傲對廚師這一行也是很瞧不起的。一個做菜燒飯的,抬舉你一個“師”字,就搞不清姓什麼了!倒弄玄虛說什麼“烹飪之道”!烹飪又有個什麼“道”了!心下輕蔑,嘴裏便隨口敷衍道:

“精通不敢。也隻是勉強吃過幾樣而已。”

不知那廚師是看出他輕視之意,還是在這鄉間小宴忽然遇到個識貨的,心裏高興,抓住話頭就不舍得再放開。

“那麼林先生可知道,這‘炒三絲’吃的是什麼呢?”

林自傲一下火了。這不是明著欺我麼?連炒三絲吃什麼都不知道,我林自傲在奉陽也白呆那許多年了!當下便沒好氣說道:

“要說別的林某不敢亂吹,這炒三絲麼,當年在奉陽也還吃過幾年!炒肉絲、火腿絲、冬筍絲,對不對?”

“不對。”

“不對?”林自傲一怔,“這倒要請教了。”

“吃刀功。”那廚師說,“肉,火腿,冬筍,三絲要用三種完全不同的刀法切絲。這不是吃刀功麼?”

那廚師說得興頭,當下叫人取來刀案食料,三種刀法一一表演示範。

林自傲看得目瞪口呆。

想不到這一個極普通的炒三絲,竟然會有如此講究!這樣說來,那“龍虎鬥”、“獅子頭”、“東坡肉”、“貴妃雞”等等名菜,講究更是不知多大了!是了,《素問》中不是有“氣味和而服之,以補精氣”這句配膳至理麼?再想想,唐人咎殷尚著有《食醫心鑒錄》,專述食品治病。這樣看來,這位廚師所說的“醫食共通”,倒是大有道理了!

不由就對烹飪一行興趣大起。散了席也不回家,陪那廚師整整聊了一夜。從川、魯、蘇、粵四大菜係,談到烹飪一道對美的追求,談到色、香、味、形、器、質、養之融合,越談越投機。末了,那廚師感慨道:

“烹飪之道,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意境。意境無盡,就靠廚者與食者共同創造了!”

林自傲學醫從醫一生,沒想到臨了竟會與一位廚師交上了朋友。更沒想到,烹飪一道居然還有如此高深的學問!從此,便迷上了烹飪。

學烹飪,又不忘“醫食共通”,醫道與食道融會貫通,居然還真的研究出不少的新名堂來。

十三

“仁和堂”招牌再亮,林自傲再次發跡走紅,那就是改革開放以後的事了。

改革開放,百業俱興。鄉下農民紛紛進城,經商,做工,搞建築,搞販運。就有不肯離鄉的,也大都離開土地,搞鐵業加工,搞木材經銷,搞養殖場,大把大把掙錢。人人活得舒坦有趣。

鄉下農民進城,林自傲自然也要進城。進了城什麼都不搞,奉陽城裏租塊地方,開起餐館來。

要說呢,如今這奉陽城裏餐館飯店可真是不算少了。最高級的有“美味居”、“六味齋”、“君再來”、“陶然亭”、“聚仙樓”等等,最大眾化的小吃油條大碗麵之類的小攤小棚,更是遍布每個角落。沒有了舊社會團頭地霸痞子王,各種生意做得紅火熱鬧。大的掙大錢小的掙小錢,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圖的就是個痛快有趣。

有同行沒同利,飯店再多也不怕。當年奉陽城裏藥店藥鋪還少了?“仁和堂”照樣獨領風騷!

林自傲開餐館,別的地方不去,就挑最繁華最熱鬧的小東門開。也不叫什麼樓什麼莊,叫堂,“仁和堂”。

“仁和堂”,餐館飯店哪有叫這種字號的?

飯店招牌稀奇古怪,門廳兩邊一副對聯,更是同酒樓飯莊的經營內容差了十萬八千裏——

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看看,這叫什麼對聯!

“仁和堂”掛牌開業,林自傲一副衣錦還鄉的氣派。鼓樂鞭炮自是不必說了,光請柬就送出去整整四百張!開張頭一天,林自傲親自下廚獻藝,來客自然一律免費招待。

師兄餘魯當然是忘不了的。請柬提前好幾天就送了去,到日子林自傲又親自登門請了一回。可惜餘魯沒口福,事到臨頭忽然患了牙疼,來不得了。

餘魯沒來,倒來了一位林自傲做夢都沒想到的遠方貴客。

當這人被好多人簇擁著,出現在“仁和堂”大廳時,滿座賓客一下子全呆了。

柴榮!當年的柴司令!

“這……這不是在做夢吧?”林自傲怔怔地盯住柴榮的臉,好半天不知說什麼好。

“做夢。是做夢。”柴榮嗓子顫顫的,“多少年了,我做夢都在想著有朝一日重到奉陽,看看你,看看你的‘仁和堂’呀!”

“哈哈,好,好!當年你披紅掛彩為我重建‘仁和堂’,今日‘仁和堂’再次掛牌開業,沒想到你又能遠道趕來相賀!好,好!”

林自傲樂哈哈笑著,倒笑出柴榮滿眼的熱淚來。

“可是,眼下這‘仁和堂’比之當年,卻是名雖名,而實非實啊!跟我走吧林先生。柴某已在新加坡替你建好了一座‘仁和堂’,就等先生前去主持開業大典了!”

“熱土難離呀!”林自傲輕輕搖頭,“當年林某年輕,尚且舍不得奉陽這片熱土,更何況如今?柴先生盛情,林某隻有心領了!”

“可是,林先生一代名醫,竟然改行當壚為廚,豈不令人大大可惜!”

“錯了。人隻道中醫學乃我國寶,豈不知烹飪之道也是一門大學問哪!穀乃國之寶,民以食為天嘛。林某改醫學廚,說不定倒更為民之所需呢!哦哦,柴先生快請入席。各位請!”

柴榮入座,向林自傲介紹他的同伴:這個僑辦主任,那個旅遊局長,林自傲或點頭或抱拳,一一答謝。

柴榮仍不死心,苦苦勸道:

“林先生棄醫為廚,就算將自身名利榮辱摒棄一邊,難道連‘仁和堂’幾百年基業也不顧及了?還請林先生三思啊!”

“林某此舉,正是為了祖宗基業哪!”林自傲滿臉肅然,正色道:

“人生須臾而知無涯。老祖宗留下的寶貝實在是太多了!輪到我們子孫輩,要麼不學,學就要學精;要麼不做,做就要做得到家!自古千行百業,又有哪個不是為人而設?林某有幸,前半生學醫替人排難解憂,老來又得一門烹飪大學為人添樂。‘仁和堂’失而複得,卻又今非昔比更添新意,林自傲心滿意足。若能再活二十年,當誓為奉陽一代名廚!”

話畢,哈哈一笑:

“諸位稍待,這就請品嚐林某烹飪手藝如何?”

趙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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