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晚秋,北風漸勁,天氣開始轉涼。
人們一翻家中皇曆,便會發現時近寒露節氣。皇曆上往往標注著“宜撿種、儲物、糊窗、添衣”等語,這似乎是當朝天子親自提醒黎民,世間萬物就要開始進入蜇伏,該早作打算了。
然而在中原大地,這一年的這一時刻,卻正是大好氣象,天高氣爽,景明風清,除去戰火殃及之地,神州處處呈現豐收過後的農閑愜意之景。
宋夏戰爭連綿數年,如今終於結束,朝野上上下下都為之鬆了一口氣。是年為仁宗親政十年,再加上今歲天公作美,水旱蟲患比往年也大幅驟減,上至官家巨賈,下至升鬥小民,或盈收綽裕,或拮據緩解,得遇此豐年,更為大宋南北各路添了幾許喜氣。
長安西北百餘裏,有一個大莊子,喚做臨水堡。臨水堡是臨水鎮轄製的一個村莊,隻六百餘人口,卻儼然像個小城廓,憑山而建,臨水而築,外設高牆,內置街院,雖不見其巨大,卻也很有幾分氣象,可以想見當年創建者的胸中丘壑。然而,由於經年風雨,常久失修,再加上地處邊陲,曆經兵患、匪患,堡子已經呈現無法掩飾的沒落和破敗。
這一日,李叔義起了個大早,召來堡內百餘名青壯男子,在自家前院中集合起數十輛馬拉拖車,大夥兒一起把昨日就打包好的糧食、布匹、茶葉等物裝上車,再用繩索捆綁紮緊。
環視四周,李叔義看到,這些雀躍忙碌的農家漢子,個個眼中閃爍著喜悅和希冀,似乎已經看到了臨水堡的重振光景,也看到了自家今後的好年景。
李叔義心中喟歎,不由想起了昨日和妻子的對談情景。
梁茵兒道:“妾身知道相公的抱負。振興臨水堡,自然是件大事,你作為少堡主,責無旁貸,妾身怎會阻攔。可這……畢竟不是操之過急的事。如今西邊剛剛休兵,雖然不再打大仗,可地麵上一點也不太平。前幾日,黑二小還說,他的姨媽回一趟娘家,隻百多裏的大路,就遇上了好幾撥散兵、山匪,差點沒嚇個半死。幸虧她隻是個貧苦農婦,隻被搶走了那對祖傳鐲子,否則,還不被綁到山上去,受罪個三四年?”
妻子這番話,說得明白透徹,就是不希望他去。
李叔義自然明了她的心思。但他早已打定了主意,覺得此行並非全無把握。便放柔了聲音,道:“你擔心我,我豈會不知。可是阿茵,薛保甲帶來的消息,實在太難得了。多年來,臨水堡一直在走背運,能夠得到這樣一個機會,實在是可遇不可求呀。夏國人迫切需要糧食布匹,而我們大宋又亟需戰馬,朝廷如今在保安軍、鎮戎軍兩處新設榷場,這一消息尚不為太多人知曉,我們先走一步,定然能講到個好價錢,可以多換幾匹良種馬回來。而朝廷不僅有低稅之惠,又許以高價購馬之策,如此諸多利好,我們又怎能錯過?”
“可是、可是念兒才八歲,歌兒才六歲,萬一……萬一相公有個閃失,妾身……如何自處……”梁茵兒說著,已是哽咽難言。
看到妻子這般不舍,李叔義心下也是一陣難過。
梁茵兒漸漸平靜下來,端坐在靠椅上,目視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點漆似的星眸裏,不知何時,罩上了一層薄薄霧氣。正當申時,斜陽穿窗而入,輕輕裹住梁茵兒的周身。她本來穿著一襲湖綠紗裙,由於陽光輕透,擴散出一層金黃色的光暈,形成一幅光影美麗的仕女圖。李叔義心中登時湧現詩經“桃夭”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接著又想起“綠衣”一句:“綠兮衣兮,綠衣黃裏。心之憂矣,曷維其已!”剛一想到此句,他便暗罵自己:“李叔義,你這傻瓜,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幹嘛?太不吉利了!”因為他驀然意識到,“綠衣”這一首,講的可是一個男子在思念亡妻的,怎好用來類比自己妻子呢。
再透過開啟的窗欞,他看到自己的一對兒女正在院內玩耍:哥哥念青在地上畫著些什麼,講解給妹妹歌青聽,歌青聽得“啊啊”連聲,不時拍著小手,兩個孩童發出陣陣笑聲。
李叔義的眼眶濕潤了。為了遮掩,他幹脆轉過身去,遙望窗外天空。
“我父母去得早,大哥伯義、二哥仲義年少當家,卻又於前年慘死牛角嶺土匪之手,臨水堡這數百人的身家前途,我如今必須一肩挑起……”李叔義說到動情處,頓了頓語調,平緩一下氣息和心情。
“誰成想,寒窗苦讀十載,兩次會試,相公均沒能入闈;轉換門路,在京城開設個茶莊,也隻一載,便又草草收場。眼看年屆而立,庸庸碌碌,一無所成。你一個關中大族的女兒,自嫁到我家來,也沒過上幾天安穩日子,我心中……”
李叔義“有愧”二字尚未說出,便覺得兩隻臂膀被輕輕抱住了。
“相公……不要再說了……嫁給你,是我梁茵兒的造化,妾身從不後悔……”梁茵兒語帶抽泣,語意卻轉為堅定果決,“相公的苦衷,為妻明白。你安心去吧,為妻會照顧好兩個孩子。也會和兩位嫂嫂一起,料理好堡內事務,等著相公平安歸來。”
“阿茵!”李叔義轉過身來,看到妻子已然珠淚潸然,梨花帶雨,不由得一把擁她入懷中。
“官人……希望官人能以為妻為念,早日返家。為妻不求夫君聞達,隻求一家團聚。”梁茵兒以“官人”呼之,像是簡單換個稱呼,李叔義卻聽得出,這包涵著無限情意。
“阿茵,你放心,有個月餘,我定能折返歸來。我們有官府的批文和路引,可保安全無虞。再說,我帶著平叔、風叔一起去,他們幾年前曾追隨父親和哥哥,數次往返邊塞,熟門熟路,定不會出什麼差錯……”
“少堡主,一切都已準備就緒,該上路了。”
李叔義正思潮翻湧,忽聽到人聲在耳畔響起,忙收回思緒,轉眼一瞧,隻見一個年近五十的老者站在左側,遂回說道:“好,我們出發!風叔,你要不要再點點人手和貨品。”
那風叔笑道:“不用。小老兒已點過多次,都齊整了。”
這些貨物,是在李叔義的帶頭號召下,臨水堡人拿出多年積攢的自家家底,合夥置辦的。農家人安土重遷,此次履險遠赴邊關,就是要火中取栗,做成這一大單生意,為的是入冬前家裏再有點進項,讓日子過的寬裕一點。
李叔義環顧一周,但見騾馬都已上套,一眾漢子們也三三兩兩分站在車旁,抖擻起精神,望向自己,像是在急切地等候吩咐。而在自家摘星堡堡門之外,也已經聚集了不少堡民孩童,嘻笑著向堡裏瞧。念青和歌青都是小孩兒心性,見有熱鬧可湊,也跑到門口去,和幾個孩子耍鬧起來。
摘星堡是臨水堡的堡內之堡,為曆代堡主居住之地,位於臨水堡最北處,也是最高處。臨水堡最興盛時,也恰是摘星堡最得意之時,那時的摘星堡,院有八進,屋近百間,家仆門客也有數十人。而絡繹進出這個堡門的,也多是些地方上的頭麵人物,以及武林中一些叫得響的豪客。李叔義的父兄,那時也曾在武林中走動,混出些小小名頭。
而今,人已非,物也非!
前年,牛角嶺頭領風二尕子帶著數百賊眾前來劫掠,堡民奮起反抗,雖然把賊寇擋在了堡外,但人員折損慘重,千餘堡民,最後隻剩一半不到。而摘星堡的家仆,一場拚殺下來,亡的亡,逃的逃,隻剩下七八個親近可靠之人。家中樓舍,十之三四也被毀掉了。
李叔義接手兩堡後,雄心勃勃,一直想恢複堡業家業,重建倒塌的樓舍,無奈仕途生意皆告失敗,經費沒有著落,隻能作罷。隻好先行清理掉廢墟,於是兩堡之內,留下處處光禿禿的地基,成為那場戰禍的見證,也成為全體堡民的一塊心病。
此番西去,李叔義抱著全力一搏的心態,召集了全堡所有的少壯男子,帶走家中僅有的幾個青壯家丁,隻留下服務李家多年的老管家,還有兩個歲數不小的仆婦,勉力照顧家中婦孺。
念及此處,李叔義不由得回望摘星樓,隻見閣樓二樓開了半扇窗戶,梁茵兒正站立窗前,露出一張粉臉,向下凝望,一與李叔義眼神相對,便報以粲然一笑。
李叔義心弦一顫,趕忙收神回頭。
他知道自己必須得走了。從自家門前到臨水堡南門,還有一條長長的主幹道,而在主幹道兩旁,定然還聚集了全堡各家各戶的父母妻兒,都是滿懷著不舍和期望的矛盾心情,隻怕要告別這支送行隊伍,更需花上大半天工夫。
李叔義高喊一聲:“萬事大吉!走咧!”
眾堡民也跟著喊:“走咧——”
陰山南麓,是黃河流經區域的最北之處,也是契丹和大夏的傳統邊界。與中原相比,這裏此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罡風蕭瑟,霜冷長河,塞北的十月下旬,竟已有了初冬的瑟瑟氣象。
耶律宗真一身戎裝打扮,外罩雪白銀狐大氅,一忽兒雙掌相搓,一忽兒兩手叉腰,來來回回踱著步,或凝思,或喟歎。偶而,他又會佇步抬頭,望向那列陣南飛的鴻雁,目光中閃動著渴望與怨毒交織的神色。
在華嚴寺大雄寶殿前的月台上,從東到西,從西到東,他這般來回反複,已有大半個時辰,也不知到底走了多少步。四圍的禁衛軍卒,雖都背向他站立,卻也感受到了他散發出的煩亂之意,不由得個個納罕:皇上今兒個是怎麼了?
大雄寶殿是全寺的中心,除了藏經閣,就數它地勢為高,站在月台上,便可沒遮攔地看到寺牆之外的景象。俯瞰寺外,宗真此時看到的是大遼遠征軍的森森營寨。營寨以華嚴寺為核心,帳篷相連,旌旗招展,無邊無涯,直至天際。
耶律宗真的眼神中充滿了驕傲。最後,他雙拳緊緊一握,像是為自個兒,也為契丹國下定了一個決心!
霎時間,一切煩亂和彷徨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內心完全被一種慷慨豪情給占據了。
與周遭的蕭瑟清冷完全相反,此刻,他的胸懷在鼓蕩,血脈在賁張,不可遏抑的興奮,使他隻能加快踱來踱去的步伐,以稍加平複這全身的激昂之氣。
“嵬名兀卒,你這個無信無義的卑鄙小人,此番直教你命喪朕手,才可稍減朕的恨意!太陽神,安排給兀卒他該有的命運吧!”宗真站立台階之上,挺拔偉岸,目光幽幽閃動。
這目光,穿過輕輕暮藹,掠過無邊的落葉飛沙,著落在南方天地交接處。
在那裏,巍巍矗立的賀蘭山隱約可見。山體雖巨,但已被淡化得失去崢嶸,似與雲天相溶在一起,空遠靜默。
“長公主,你的在天之靈要保佑朕,讓朕達成複仇的心願。屆時,朕要讓兀卒老賊悔不當初,在你的塋塚前下跪認錯。否則,朕絕不班師北歸!”他狠狠地想著。想到得意處,仿佛看到契丹三軍歡騰、凱歌高奏的情景,一絲微笑又浮現在嘴角。
此番西來南下,碰到的所有夏兵,往往都是小隊建製,鬥誌頹弱,在十多萬驍勇鐵騎麵前,望風披靡,一觸即潰。戰事之順利,出乎了契丹所有西征君臣和將領的預料。僅僅用了五日,他們已深入夏境三百裏!
然而,當大軍一路勢如破竹,打到這華嚴寺時,卻有兩條不好的消息傳來:遼境內女真、渤海兩個大族,長年不服契丹管轄,如今又有了異動跡象;在南朝東京,有人意圖趁著契丹後方虛弱,攛掇仁宗皇帝,揮師北伐,徹底收複幽雲十六州,一雪宋遼間屢戰屢敗的恥辱。
聽到這些消息,契丹不少僚屬都慌了神,紛紛勸諫皇帝,應及早收兵回朝,以鞏固京師及契丹根本之地為是;夏國疥癬之疾,不足為患,當可徐圖之。
耶律宗真聽了,也有些猶豫不決。但他更擔心群臣會看出自己的猶豫,這會讓他們更加惶惶然無所適從,於是總擺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對各種意見都不置可否。被逼急了,也隻一句:朕自有周全之慮。
耶律宗真適才之所以焦慮不安,便是心中實實委決不下。他思前想後,是穩妥些好呢?還是果決些好呢?要穩妥,就應馬上罷兵回朝;要果決,就得速戰速決,滅夏國,擒元昊,以竟全功。
他想起,臨出征前,君臣間便有諸多爭議,當時他為那場廷議作了總結:“我契丹立朝,在於以儒禮治國,內聖外王。周公受封魯國時,便主張親親尚恩,其要義就是親其親,仇其仇,恩恩仇仇,方能聖人執要,四方來效。嵬名兀卒,反複小人也,以怨報德,倘不加以懲治,何以服人,又何以彰顯我天朝威儀。當然,眾卿所慮也甚周到,不能輕忽怠慢。朕準備向南朝遣出國使,再向女真等部派出撫臣,同時南北院各鎮所加強戒備,以防不測。”
既然當初就已經考慮到了諸般情事,倘若今日戰功不彰,便惶惶東歸,豈不貽笑於天下?再說那兩條情報,有些細節是斥候輾轉稟報,到底是真是假,是急是緩,尚不能完全確定,因此先自亂陣腳,更是治國用兵之大忌。
耶律宗真想定了主意,又被自己一番激勵,更加報仇心切,似乎壯誌可酬在眼前,嵬名兀卒也已經匍匐跪倒在膝下。
這位契丹皇帝乃是性情中人,這段日子以來,他刻意掩飾自己的情緒,早已經給憋壞了。他剛才之所以如此激動、躁動,隻怕也少不了這個因由。眼下周邊除了侍衛,再無旁人,經由一番情緒釋放,他心中的確暢快了不少。
嵬名兀卒,便是當今西夏國主李元昊。十二年前,西夏老國主李德明卒,其子李元昊繼位,“嵬名兀卒”,是契丹皇帝耶律宗真應新國主之請,賜給李元昊的新名字。
那一年,耶律宗真(後諡遼興宗)也剛剛繼契丹皇位,建號“重熙”。
元昊則建號“顯道”。建號伊始,就向契丹國遣使稱臣。
宗真當年確實沒想到,元昊能夠一繼大位,就即刻派出使者,向自己稱臣納貢,心中自然萬分高興。當時,契丹國由宗真生母蕭耨斤攝政,她被尊為法天應運仁德章聖皇太後,世人皆稱法天太後。宗真在征得法天太後同意後,當即冊封元昊為夏國公,更將自己的姐姐——興平長公主,許配給元昊為後。如此遼夏兩國兩家兩親近,上下都得和平通商之利,可謂一樁天大美事。宗真記得,當時契丹朝中,大臣們個個麵露喜色,煞是快慰。
然而,高興沒多久,宗真就被告知,元昊在同時間,也已向宋國稱臣。而宋廷更曉得惠而不費的道理,楞充大度,恩授元昊為定難軍節度使,爵封西平王。這件事情,西夏不僅完全沒有知會契丹,更是不守藩國之禮——元昊主臣曾多番公開譏諷契丹和宗真,言其小家子氣,隻會算小帳雲雲,諸多議論,隻為宣泄心中不滿。宗真聞之,怒不可遏,卻又無法為這等事大動幹戈,隻得暫且隱忍下來,翌日還親派使者,由大隊禦林軍護送,千裏迢迢遠赴夏地頒旨,冊封元昊為夏國王。然而這筆心中舊帳惡氣,已是牢牢記下,以待日後伺機了結。
重熙二年,西夏顯道二年,元昊派出騎兵萬餘,猛攻契丹盟邦吐蕃,破其氂牛城。
重熙四年,西夏廣運二年,元昊又親率精兵數萬,再度攻掠契丹盟邦吐蕃。
重熙五年,天竺國應宗真之邀,向遼國派出高僧傳經布道,卻在夏州途中被元昊羈押,數年不予釋放。同年,西夏又舉兵攻回鶻,回鶻向契丹求救。此時宗真已經親政,依他的秉性,本欲藉此發兵,但卻被群臣齊齊勸止,直言夏為臣國,又是姻親,和平之局難得,不應輕易破壞。宗真無法,隻得罷手。回鶻求援未果,最後被元昊奪去了瓜、沙、肅三州。
重熙六年,興平公主回中京省親。她向宗真哭訴了思親之情,念弟之心,同時備述皇姐在西夏遭受的冷落,還有元昊給予她的冷眼慢待。宗真欲留興平在中京,但未能如願。
重熙七年,大宋寶元元年,元昊改年號為天授禮法延祚元年,並把自己更名為曩霄,稱帝建國,國號大夏。是年,遼朝長公主興平,由於備受元昊冷落甚至虐待,又受黨項諸妃傾壓迫害,怨望致疾,以致早毆。耶律宗真聞之,肝腸寸斷,痛哭終日,禁食三天。還當即派出北院承旨耶律庶,攜帶禦筆詔書,當麵責罵元昊寡情薄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