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陛見(2 / 3)

之後數年,宗真忙於削平內亂,無暇西顧。再加上宋夏間爆發了連年三場大戰,契丹行居中調停之名,取坐收漁利之實,不僅得到大片爭議土地,更在東西兩邊的貿易中獲取暴利。不動刀兵,坐享其成,何樂而不為?

直到重熙十三年,也就是宋慶曆四年,宗真覺得時機差不多了,這才決定發動這場征夏之戰。

“這筆帳該了結了……”

宗真正想著心事,一個侍衛從後院門外小跑而至,單膝跪在台階下,肅然稟道:“陛下,皇太弟重元求見,正在門外候旨。”

耶律宗真一怔,遂道:“召。”

侍衛領旨再拜,又一路小跑,院外通傳皇命去了。

不一會兒,一位身材健碩魁梧的年輕將領走進大雄寶殿所在的後院大門。他一身鮮紅奪目的盔甲戰袍,顯得英氣勃發,威武之極。隔著三十米遠,宗真就能感受到一個戰將的豪氣散發而至。

宗真眼神中露出滿意的神色,又隱隱有些許不安。

循著院內甬道,年輕將領走至台階下,右臂抱胸,垂首行禮:“皇兄,重元盔甲在身,叩拜不便,望乞恕罪。”

“不用客套了。來,重元,快上來。禦弟為何又折返回來了?”宗真招著手,顯得很隨意地詢問。

重元走上月台,向宗真笑道:“抓了兩個俘虜,得到一些夏國方麵的消息。另外,臣弟聽說,東邊出了些麻煩,文臣武將們爭執不下,皇兄正為此煩惱,臣弟想幫把手,就自己押送兩個俘虜回來了。”

宗真點點頭,卻不接話岔,隻笑問:“銀州的兵力按都計劃部署好了?”

重元答道:“都部署好了。”

契丹此時通行漢製,但遠不如宋朝禮製嚴格,更沒有理學束縛,君臣間說話,往往也比較隨便。尤其在行軍打仗之時,則以軍中規矩優先,能簡則簡,免得耽擱軍機大事。

宗真轉入正題:“俘虜就在寺外嗎?”

重元道:“臣弟讓人把他們送到軍醫官那裏了。他們身上有點傷,又在路上顛簸了兩日,發昏了。”

“用刑了?”

“是。倆賤陀螺,不打不得轉!”

“都招了?”

“招了!”

宗真微微一笑,道:“說說,怎麼回事?”

重元一挽宗真手臂,笑道:“皇兄別急,請先入殿中,待臣弟慢慢為你細說。臣弟自銀州到得此處,整整奔波了兩日,皇兄向來仁心厚德,總不會不賞臣弟一杯熱茶喝吧?”

宗真哈哈大笑,說道:“百家姓裏的老四,說的是個理(李)!”

耶律重元,契丹皇帝耶律宗真最器重最疼愛的親弟弟,原名宗元,後避宗真諱,改為重元。在大遼國,可謂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連皇子耶律洪基所受的恩寵,也不及他。

此次西征,耶律重元被宗真拜授為馬步軍大元帥,率近萬鐵騎,兵行南路,千裏奔襲,直取銀州,以阻絕夏宋間的北路通道。

臨行前,宗真親自授計,要重元占領指定地域後,先按兵不動。另由北路軍韓國王蕭惠親率主力,猛攻西夏北部一幹重鎮。元昊定不會輕易放棄北方屏障,必然傾力迎戰。等到雙方戰至膠著狀態,重元就奇兵盡出,乘機在側翼掩殺,兵鋒直指興慶府。西夏憂其國都有事,隻能回師救援。如此遼軍可趁勢從南北路夾擊,使夏軍首尾不能相顧。再由趙國王蕭孝友率後應軍出西路,狙殺可能的救援軍,並最終完成對興慶府的合圍。如此這般,定夏大計可成。

這些計劃,重元也參與了製訂過程。按說戰爭一旦開打,他隻要依計而行、等待會師便可,因而看到重元中途歸來,宗真還是有些意外。

“西夏向宋國派出了使臣,要與宋結盟,合擊我契丹!”重元開門見山,直奔要點。

“唔——”宗真眉頭微皺,說道,“這也在意料之中,嵬名兀卒無法可想,隻能走這步棋了。讓你打斷宋夏通道,也是為了防止他們聯絡,對我契丹不利。”

“但是皇兄可知,嵬名兀卒派出的使臣是誰嗎?”

“是誰?”

“沒藏訛龐!”

“呃?”

宗真神情聳動,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你……你把沒藏訛龐抓住了?”宗真聲音微顫。

重元麵色一暗,搖了搖頭,沉聲道:“沒有,抓的是兩個樞密院的文官。由於……有兩個翊衛司(相當於宋之殿前司)侍衛在拚死保護,訛龐和他的女兒逃走了。”

“兩個翊衛司侍衛?你手下那麼多高手和武士,怎麼會把他們放跑了?”宗真語氣中透著不以為然。

重元垂首道:“是,臣弟失職。不過,據臣屬下有在江湖遊蕩過的人士觀察,兩個所謂侍衛,根本不是翊衛司的普通扈從,而是一品堂的絕頂高手。”

“一品堂?”宗真微一沉吟,隨即點頭道,“嗯,有可能,沒藏訛龐不就掌管著一品堂嗎?”

重元也點頭說道:“正是,皇兄明鑒。後來臣訊問及兩個文官,他們也說從未在翊衛司見過這二人。至於是不是一品堂的人,他們就不清楚了。訛龐一行原本有二十餘人,都作宋人普通百姓打扮,謊稱是走腳四方的商旅,在過關卡時,幸虧咱們這邊負責盤查的校尉是個漢人,聽出這一隊人口音有異,便訊問他們的祖籍所在,他們一時答不周全,瞧得我們這邊要動手緝拿,當即一聲呼哨,一起從車輛箱裹中掣出兵器,上來就是一陣砍殺。這些人悍勇之極,瞬間就傷了十多個契丹兄弟。臣那時正好巡查防務至此,看到這等情形,馬上指揮數百兵士,迅即包圍了他們。兩個文官先被抓住,剩下的竟全都是些死士,抵死不降。臣隻好下令格殺,直誅殺了十餘人,那知最後還是被主犯給溜了。”說完,神色間滿是遺憾和懊惱。

宗真拍拍重元肩膀,意思是無須自責過多。他壓低聲音,放緩語氣道:“這沒藏訛龐親任使節,難道僅僅是聯絡會盟之事嗎?是不是還有別的不為人知的圖謀?”他像是在詢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重元答道:“臣弟也有些懷疑,此事不像表麵看起來那麼簡單,可是……據俘虜交待,沒藏訛龐任務隻一條:夏宋結盟,合力抗遼。西夏向宋國開出了十分優厚的條件,願意一並歸還三次大戰中據有的宋國土地,起誓向宋永世稱臣,歲歲納貢,年年來朝。如兩家攻遼取勝,所取州縣盡歸宋國,西夏搶得的財物人員等,也會如數贈與宋國。”

宗真冷笑道:“哼哼,嵬名兀卒此人,性情忌狠刻薄,反複無常,隻怕宋人也不敢輕信。嵬名兀卒……元昊也就是想想好事罷了。”說完,開始在大殿內緩步逡巡。重元知道皇兄在思索,也不再出聲,間或輕抿幾口茶。大殿內頓時安靜異常,隻聽到宗真的靴子在青石板上沙沙的磨擦聲。

“這沒藏訛龐,與野利旺榮、野利遇迄兩兄弟,並稱大夏為謨寧令(漢譯天大王),地位尊崇無比,他此番東使宋國,到底有些什麼盤算呢?早就聽聞此人足智多謀,權詐機變,比野利兄弟更受元昊信任。野利旺榮、野利遇迄分別被封為野利王、天都王,而沒藏訛龐則被封為賀蘭王,爵位似乎比野利兄弟更高幾分。要知道,元昊稱帝之前,就是被世人稱為賀蘭王的。元昊稱帝後,還把西夏國的特務組織黑羌、武士組織一品堂一起交給訛龐管理,可以想見他對訛龐此人能力之看重……”宗真思忖著,踱至一幅西夏國全圖前,駐足端詳。

契丹崇佛,宗真雖把寶殿設為中軍大帳,不過殿內一應物什均未有絲毫損毀。由於中樞諸臣常來議事,殿內備有大量書籍紙張,因而不允許再做上香燒紙等佛事,但香爐、火盆、香案、供桌等,仍置於原處未動,諸色供品還是新近擺設的。宗真還親下命令,親兵不得在各殿壁畫上懸掛地圖,軍卒要專門做好木製架子,隔開牆根擺正,再掛作戰地圖備用。

宗真的目光遊移著,先是落在銀州一帶,看了半晌,又轉至西夏國都興慶,用食指點了點,似乎在斟酌什麼。

靜默許久,直到重元啜完一大杯茶,宗真才開始說話了:“你剛才說,訛龐還帶了他的女兒,是嗎?”他發問時,仍在觀看圖紙,不曾回轉身來。

重元應道:“是。這一點,夏狗作了詳細交待。訛龐的女兒才剛滿五歲,名叫沒藏明月,嵬名兀卒已經冊封她為明月郡主。訛龐攜女使宋的用意,是向宋廷表明合作的誠意,留下女兒在汴梁城做人質,以示絕無二心。這樣,她可以長期在漢地生活,學習漢家語言禮製;長大後,還能結交宋室的王公貴族,以利西夏長遠之圖。”

宗真“唔”了一聲,隻微一頷首,又問道:“還有別的事情嗎?”

重元站起身來,鄭重說道:“還有一條很重要的消息。據這兩位樞密院文官交待,嵬名兀卒和野利兄弟,似乎並無兵出北線之意,而是兵分左右廂,分別由嵬名兀卒和野利兄弟率領,屯聚在了賀蘭山內的北中部一帶。”

“屯聚?他們準備在賀蘭山死守嗎?其它地界都放棄了?”宗真猛然轉過身來,雙目之中光芒閃動。

“這個……這個內情,兩條西夏狗似乎也不明了。臣弟已經囑咐過了,要是這倆狗東西蘇醒過來,馬上前來向皇兄稟報。皇兄有何疑問,可以直接訊問他們。天顏之下,夏狗悚懼,定會知無不言。”重元很謹慎地回答。

宗真聽他說完,和藹一笑,像是為了讓氣氛輕鬆些,他向側旁一招手,道:“來人。”

一個隨軍太監應聲從佛像後轉出,趨前躬身,畢恭畢敬地道:“皇上!”

“去,再給皇太弟泡壺茶來。”

“是。”

太監躬著身子後退數步,再轉身小步走出。

契丹仿照漢製多年,也開始在宮中蓄養太監,不過為數不多。這個太監跟隨宗真多年,用得順手,便帶了出來。

宗真向重元笑道:“你我兄弟之間,一些馬屁話就不用說了吧。為兄在你幼時,就著力教你書畫詩詞,禮樂應答,就是希望你能夠陶冶性情,成為我大遼的一代儒將,那知這麼些年,你還是沒多大長進,說話還是這般粗俗。什麼狗不狗的,惡語侮人,反會辱及自身。”

“是。弟弟記下了。”重元一嘻,目光中帶著笑意。他聽宗真自稱“為兄”,便也跟著改了稱呼。

宗真也是滿眼笑意,與重元相視片刻,又開始變得淩厲,他問道:“沒藏訛龐……你是不是采取了措施?”

“是。三十六天狼衛,已經全部出動。一是阻截訛龐,二是查清內幕。我給他們的命令是,能活捉最好,實在不成,死的也行!無論如何,不能讓他進汴梁城!”重元的目光也跟著淩厲起來。

宗真沒言語,隻是坐下身來。他知道這位弟弟的秉性,與自己頗有幾分相近,雖然有時衝動,卻總能力求萬全。

天狼衛,契丹皇家三衛之一,是重元奉宗真旨意,建立的特殊秘密機構,受宗真和重元直接指揮,執行皇家交付的一切任務,包括刺殺、偷襲、跟蹤、監視等事。其成員,都是精心挑選的忠貞之士,受過地獄般的訓練,不僅一身武藝勝過等閑江湖人士,更精通多國語言、習俗和規製。他們曾在渤海、女真執行過多次任務,均未失手。天狼衛隻七十二人,此次出征西夏,由重元帶出一半,另一半留守京師。現在三十六人盡出,可以想見重元的決心,務要拿下訛龐!

重元見皇帝不再指示,便問道:“皇兄,大臣們的東歸之議,應如何措置?”

宗真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朕已經下定決心了。此番用兵,耗費巨糜,眼看著元昊已成困獸,不日便會授首,此時班師,豈非功虧一匱,縱虎歸山?!”說完大搖“龍”頭。

重元則不住點頭,附和道:“皇兄說的是。行百裏者半九十,這等蠢事,我們兄弟做不得。皇兄,臣弟是不是留下來,在此待上一宿?明日廷議之時,也可幫幫腔,替皇兄說說那些死腦筋!”

這兄弟二人,皆好漢家詩書,與人言談中,總喜歡引用漢家俗言成語。在中京時,也時常與一幹文士聚酒行宮,詩文酬唱,並且達到樂此不疲、引以為榮的程度。契丹一些守舊大臣看了,常為此搖頭歎息,然而知道勸諫也是無用,隻能皺皺眉頭,悻然而去。

宗真此時長籲一口氣,緩緩說道:“銀州大意不得呀!要防止嵬名兀卒狗急跳牆,率部東竄,投奔宋國。你如果太累,可以歇息一宿,明日一早便走吧。廷議的事,你無需擔心,一旦朕作了決定,也沒有人會再說什麼。”

重元起身拱手,說道:“既然如此,臣弟連夜趕回銀州。”

宗真想了想,便道:“也好。”

此刻,大宋王朝這邊,就連升鬥小民販夫走卒也得知了消息:在西北大漠邊陲,正集合著十數萬鐵騎,一場空前的對壘廝殺,已在醞釀之中。

大內天章閣。仁宗皇帝據案而坐,正與四位天章閣待製議事。

“聽說在汴梁城中,各種流言蜚語正四處傳播,有這回事嗎?”仁宗啜完口茶,目光投向書案前麵諸大臣。

“回稟陛下,確有其事。有的說大宋要攻遼了,有的說大宋要攻夏了。彼此還爭論不休,都稱自己是聽朝中某位大官講的,個個說的煞有介事,有鼻子有眼睛。”韓琦坐在圓凳上,挺直腰回答仁宗。

此刻在天章閣中,除樞密副使韓琦外,還有三位大臣,分別是宰相(中書門下平章事)章得象,兩位副相(參知政事)範仲淹和賈昌朝。三人也都坐在圓凳上,顯得比較隨意。

“範愛卿,你剛去了一趟河東與陝西,對西邊的情況比較了解。你說說看,這遼夏之戰,究竟誰能取勝?眼下,耶律宗真又打到哪兒了?”仁宗直接點名詢問。

範仲淹微一欠身,陳說道:“啟奏陛下,宗真已經到了華嚴寺,重元已經占據了銀州,趙王蕭孝友也從西路進入夏境。近日臣又聽聞,韓國王蕭惠的前鋒,殿前副檢點蕭迭裏,已經逼近元昊統領的左廂軍。”

“這華嚴寺卻在何處?”

“回陛下,華嚴寺位在黃河之南,是方圓數百裏的一座大寺。遼軍此番西征,勢頭甚猛,不出數日,中軍主力便攻掠至此。此地已經深入夏境三百餘裏。微臣奉命西巡,到得延州青澗城時,種世衡將軍已經派出探子,化妝成菜農前去探查。他們發現,華嚴寺地勢非常優越,周邊多為緩坡,爬升到華嚴寺,正是個高點。於兵家上來講,攻防兼得,為必爭之地。耶律宗真看中此處,遂遣散了僧眾,紮下營盤,作為自己的中軍大帳。最近又聽說,宗真已經頒下恩旨,賜華嚴寺為得勝寺了。”範仲淹侃侃而談,君臣四人均靜靜聽著,無人插話。

“至於孰勝孰敗,眼下還很難說。契丹兵鋒銳利,士氣正旺,加上幅員廣大,國力強盛,遠非西夏可比。不過……”範仲淹頓了頓,略加沉吟,又道:“不過,契丹勞師遠征,也有許多致命劣勢。由於長途奔襲,兵士們都很疲倦了。臣聞聽探子回報,契丹軍中給養已經捉襟見肘,士兵們吃糠咽菜,勉強裹腹,衣衫也有些單薄。眼看就要入冬,吃的穿的卻出現問題,隻怕不是什麼好兆頭。元昊把兵力收縮在賀蘭山一帶,避敵鋒芒,以拖待變,未必就沒有他的道理……咳,這也正是臣不敢輕下判斷的因由……咳咳咳!”範仲淹說著,輕咳幾聲,忙用衣袖遮住嘴唇。

仁宗神色一緊,露出關懷之情,遲疑片刻,反而問了句似乎不著緊的話:“種愛卿他還好吧?”

“臣回陛下,世衡他一切都好,隻是軍務在身,無法麵聖,就托微臣恭請聖安。”範仲淹頃刻間調好氣息,輕聲回答。

仁宗點點頭,皺眉思索著,稍頃悠然說道:“一年前,朕邀宗真共伐西夏,他拒絕了。數月前,朕還得到消息,說是契丹大臣大多不願西征。怎麼短短兩三個月,事情竟有了這麼大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