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仲淹沒有馬上接話,他想到自己已然身處尷尬之境,身份也變得特殊敏感,若再事事出頭,隻怕更招惹權臣忌恨。
他微顧左右,希望三位同僚也能接上幾句。那知仁宗與三大臣都緊盯著他,靜俟他再論下情,似乎由自己陛對備詢,已是理所當然之事。
範仲淹心下不由一聲歎息。
他心念電轉:“皇上,我範希文何嚐不是短短數月,命運就有了巨大變數呢!如今慶曆新政已然破局,石介被軟禁在家,歐陽修出使河東,富弼遠走邊地,臣為了避嫌,自請視察邊陲,卻還是被你緊急召了回來。唉,範希文是何種下場,如何處置,今後恐會成為朝議之題,說不定還要引起黨爭,到時臣恐怕再也無法陛對備詢了。眼下……隻怕皇上你……也不知道如何處置臣了!”
一年前,五十又五的範仲淹,被仁宗約見於天章閣。當時在這個房間,就隻有他們君臣二人。意氣風發的仁宗皇帝,向範表達了革除弊政的決心。君臣二人一拍即合,範仲淹連夜起草新政綱領,很快呈上了著名的《答手詔條陳十事》。條陳內容,都是範仲淹等革新派一早就有的想法,他們以往向仁宗上疏,也屢次提及,因而仁宗對這一綱領也早就不陌生了。
翌日朝會,仁宗采納範仲淹之議,擴大言官編製,親自任命歐陽修、餘靖、王素和蔡襄為四大諫官,後來號稱“慶曆四諫”。“四諫”一聲奏言,先撤掉了略無軍功的夏竦,擢升杜衍、富弼兩位賢臣為樞密使;“四諫”又一奏言,罷免一代奸相呂夷簡的軍政大權;“四諫”再一奏言,罷掉慣於投機的王舉正副相之職,以範仲淹取而代之。
此時的範仲淹,儼然已是慶曆朝第一紅人,銜有天章閣待製、龍圖閣直學士,職兼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署理一切軍政要務,全力推行新政。宰相章得象和副相賈昌朝,當時看到這種局麵,也跑去向仁宗和範仲淹表忠心,表示全力附議,參與新政。
新政重臣石介,為此大好局麵所喜,備受鼓舞之餘,於朝堂上公開讚頌仁宗:“吾皇舉擢俊良,掃除妖魅,大快人心也!”仁宗聽了,自然煞是高興。卻不知這句不太要緊的場麵話,反而為石介自己種下禍根。
新政伊始,阻力重重,守舊派勢力全力反撲。幸虧仁宗鼎力維護,令其無法得逞。
然而,就在革新派奮勇前行之際,一張大網已向他們撒下。今夏時節,禦使台官員忽然具表上奏,聲稱破獲一起謀逆大案。而且該案直接涉及的,居然是新政重臣石介和富弼!舉朝震動嘩然。
仁宗自然不會輕信有此等事。石、富二人,更是驚愕莫名。於是,台官們拿出了證據——一封石介給富弼的親筆信!與之前石介屢屢大讚仁宗相反,信中竟全是對皇帝的不滿之辭,隱然有廢黜仁宗、另立新皇之意。石介麵對辦差大臣展示的信件,渾身篩糠,完全矢口否認,他惶然倒地,懇求麵聖自清。孰知仁宗立場急轉,不待分說,便親派禁軍,把石介軟禁家中,動彈不得。富弼未及辯誣,也很快被仁宗貶至邊塞,反省過錯去了。
這些宮廷內鬥的消息,不知何故,很快傳出宮外。汴梁城頓時謠言滿天飛,說是範仲淹要學曹阿瞞,借新政為名,極力擴充相權,要架空當今聖上,圖謀不軌。範仲淹知道大勢已去,新政強國之夢亦成泡影,明知是有人搗鬼,製造冤案戕害大臣,卻又無力查證,隻好向仁宗提出巡邊之請。
那時仁宗便坐在現在這個位置上,他隻字不提謀逆大案,而是目光閃動,語含敬重,隻說朕知道希文的為人,愛卿經略陝西諸州多年,既有巡邊之意,朕便另授卿為陝西四路宣撫使,代天巡狩,捎帶慰問舊部去吧。
範仲淹銜命而去。他名為撫邊,實為避禍,自料此生定然要終老西疆。不成想離京隻三四月,皇帝便再發禦旨,召他赴天章閣陛見。他更萬萬沒有想到,此番歸來,竟會親眼看到,章得象、賈昌朝兩位當初曾慨然戮力的同道,如今搖身一變,已然成為反對新政的代表!
此時,四諫官早被貶往各地。章賈二人隨風轉舵,在仁宗的默許下,公開與禦使台官們合流,把持朝政,逐條廢除變革之法,更製造一起又一起冤假錯案,已經把在京革新人物一網打盡了!
這些不算太遠的往事,樁樁件件,清晰無比。然而範仲淹今日思來,卻隻在一閃念。
“啟奏陛下,當今契丹國,已然是耶律兄弟共治的局麵。聽聞宗真提出征夏打算時,多數大臣的確是極力反對的。在廷議時,他們早有準備,言詞滔滔,理由也很站得住腳,就是反對入冬之時用兵,認為又是長途遠征,一旦戰事拖延,便會勢成騎虎。然而宗真報仇心切,堅持己見,絕不稍作退讓。君臣相持之間,就都把目光投向重元。這重元身為皇太弟兼天齊王,督撫大遼北院,朝堂上一言九鼎,他的意見,連宗真也從不相忤。大臣們早已遊說重元多日,當時重元滿口表示,自己謹慎謀國,也是堅決反對出兵。大臣們聞聽,自覺勝券在握,也就不作他想,隻要大夥兒廷上提出異議,皇上收回成命,此事兒就算了了。那知重元此番一站出來,卻表示全力支持宗真!此人能言善辯,先是紅口白牙,講了通天下大勢,結論是時機難得,正是王旗高舉之時:元昊作孽多端,已致多國怨忿,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而今宋夏戰事剛歇,西夏國民艱國困,自不能讓元昊小子僥幸,獲取喘息之機,再成尾大不掉之勢。又說群臣遊說之時,自己思慮不周,妄下判斷,今日得蒙聖訓,振聾發聵,幸好回頭及時,不然非誤了大事不可!反對的大臣直聽得目瞪口呆,個個慌了神,知道已然上了重元大當,又不敢當廷指責,隻好裝聾作啞,不發一語,以肅立靜默來表示反對。那重元就又是一番說詞:‘想來今日廷上,諸大臣心中感受,隻怕與重元一般無二,那就上皇上開導臣下的功夫,令人感佩之極。皇上英明!’諸大臣隻好一起跪下,山呼“皇上英明”。於是征夏之策便這樣莫名其妙地通過了。”範仲淹猶如講故事一般,把契丹的一場君臣鬥,說得峰回路轉。仁宗聽著有趣,嘴角露出微笑。章得象、賈昌朝見此情狀,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
“朕聽聞不少人議論,說這宗真征夏,主要起因於自己的姐姐。朕聽了,頗不以為然,他費了那麼多周章,舉全國之力大動幹戈,怎麼會隻是為報姐姐私仇?”仁宗像是自語,又像是垂詢。
範仲淹看看韓琦。
韓琦輕咳一聲,說道:“陛下英明!此事的確沒有那麼簡單。在此番大戰前,兩國的小衝突已經不斷,彼此早生嫌隙。夏犯我境之時,遼夏名義上仍是盟邦。夏人便把俘獲我朝的大量冬裝、降卒贈與遼國,希望遼國發兵攻宋。耶律宗真全盤收下禮物,兵馬卻未見動靜,隻是在幽州練兵操演了一番。”
仁宗笑道:“朕與宗真,那時常有書信往來,也算有點默契。”
韓琦也陪著笑,說道:“是。皇上英明仁愛,總能教化萬方,賓服四夷!”
仁宗一擺手,說道:“有點過了。元昊不是既沒教化,也沒賓服嗎?”
韓琦一時不知如何對答,隻好低頭應一聲:“是。”
仁宗剛一說完,就有些後悔,他知道對一些應景兒的話,不能太過認真,也不能太苛,否則隻會給臣下造成難堪。於是馬上續道:“不過宗真呢,確實是篤受漢化。他雅擅丹青,嚐以所畫鷹、鵝、百花多幅,贈送於朕,朕當時展卷一觀,的是點綴精妙,宛乎逼真,頗為感動驚訝,便作飛白書以答之,也算成就了兩國一段佳話。嗬嗬,這是舊事,不多提了。韓大帥,你接著講。”
韓琦正聽得盡興,不住點頭,匆忙間費力拾回前麵的話頭兒,又道:“元昊……元昊為了這件事兒,幾次公開大罵宗真。去歲,遼境內夾山一帶的黨項部落岱爾族起兵反叛,宗真屢次派兵鎮壓,均不能平定。於是他聯絡元昊,與西夏協同會剿,這才完全降服了岱爾族。元昊本以為宗真會送來謝表、謝禮,那知宗真不僅片語欠奉,反而獨吞了全部擄獲之物。”
仁宗道:“元昊乃是虎步鷹視之人,向來睚眥必報,怎肯罷休!”
韓琦道:“皇上明鑒。那時臣與希文寵蒙恩詔,已經返回東京,進了樞密院署理軍機。由於臣二人經略西疆多年,對那邊的軍情邸報,一向都很注意。這元昊實在陰狠多狡,為報複宗真,於今春派出斥候,引誘契丹屈烈部叛附夏國,更帶回大量契丹金銀財物。宗真自然惱怒,遞書元昊,要求歸還屈烈等叛臣,卻為元昊所拒。宗真忍無可忍,終於下詔,‘禁約諸蕃,令沿邊築障砦防遏之’,約同諸方盟國,全麵封鎖製裁西夏,尤其嚴禁鐵器、馬匹、鹽穀等至關重要之物流入西夏。”
仁宗點頭道:“釜底抽薪,這一招端的厲害!”
韓琦道:“是啊。今夏,元昊故伎重施,再誘遼境黨項人叛附,宗真再次鎮壓。元昊暗渡陳倉,派出近萬西夏精兵,化妝成遼境黨項人打扮,偷偷進入遼境,與叛兵會合一處,圍困住遼兵,還殺死了契丹招討使蕭普達。宗真查明了真相,即刻降旨,調集諸道兵馬,加緊操演,籌集糧餉軍械,要興問罪之師。於是秋冬這場大戰,也就不可避免了。”
韓琦語畢,暗鬆了口氣。
仁宗聽完,微微一笑,說道:“韓大帥今日不易,尤如說書一般,口才大有進步!”
韓琦突然受讚,麵色泛紅,語塞片刻之後,才垂首道:“臣謝皇上嘉勉!”
“契丹使臣到東京了?”這一次,仁宗轉而目視章得象。
章得象忙答道:“是,他們今早還找到微臣,請求陛見天顏呢。臣回說,稍晚再給他們答複。何時宣召契丹使臣,臣還望陛下聖裁。”
仁宗不答,轉而問道:“西夏沒派使者來麼?”
四大臣八目相覷,齊齊搖頭。
“嗯,那你們就說說看,遼夏之戰,我大宋如何自處,朕又當如何答複契丹使者呢?”
眾人又一起望向範仲淹。
範仲淹條分縷析:“站在遼夏雙方立場,我朝一言一行,動見觀瞻。我朝居此有利地位,反而不應輕動,遼夏為了借重我朝,必定放下身段,施放利好。無論遼夏孰勝孰敗,我朝如若卷入是非,不僅花費巨帑,更會養虎為患,為己伏禍。契丹遣使過來,原本是想會盟攻夏。如今戰事順利,時移勢易,隻怕轉而擔心我朝分一杯羹了。我朝隻需講明,大宋嚴守中立,不介入兩國紛爭,更不會趁勢舉兵北進,隻求宋遼世代盟好,百姓安居樂業。這般回應,也就可以了。”
仁宗不住點頭,頗以為然。
章得象、賈昌朝又交換了一下眼神。他們本希望說服仁宗攻遼,一償舊怨,看到這種情勢,隻怕無法開口了。
“那對西夏那邊呢?”
“元昊過去三年,在西疆釀成巨大災禍。屢次向我朝稱臣,也是逐實利,舍虛名,又反反複複,不大能作數。如此背信棄義之人,自不能相助。若遣使來朝,完全可以不聞不問,先晾些日子,殺殺他們的氣焰再說。”
仁宗沒有答話,但眼神已說明了一切。這些年,他對元昊的痛恨切齒捶心,此刻聽到這番話,自然是覺得深合朕意。
韓琦卻一擊掌,說道:“然!”
賈昌朝沉默多時,此刻才深深一揖,說道:“皇上,範希文此言,頗為不妥。向我大宋稱臣,如何叫虛名呢。大宋官爵,乃天朝名器,珍貴無比。範希文語帶不屑,怕不是一時紕漏,而是別有居心。實為大不敬之罪也!”
仁宗一笑,擺手道:“這能有什麼居心?”
賈昌朝麵色冷峻,續道:“自慶曆三年始,範希文借新政為名,蒙蔽聖聽,排斥異己,打壓群僚,把持朝政,貽害委實不淺……”
章得象暗自觀察仁宗神色,感覺情勢有些不妙,暗為賈昌朝擔心,卻又不敢打斷他說話。
賈昌朝仍在滔滔不絕:“而今天下皆知,範仲淹不僅有謀逆之嫌,更有僭位妄上之實。新政期間,凡有大臣與其不睦者,皆被奪爵削官,任意貶謫。他如今說大宋官位隻是虛名,實是禍心深藏,其目的是要為己翻案,為一幹逆臣張目,為已經定罪的魁首開脫罪責……”
仁宗聽得實在厭煩,不等賈昌朝說完,喝道:“賈愛卿!毋需如此,這是在議事!今日言者敘事論理,何罪之有?遑論什麼大不敬了!”他甚少發怒,這一下聲色俱厲,已是雷霆之威。
賈昌朝偷雞不著蝕把米,羞憤難當,急欲為己辯解幾句,卻見章得象一旁不住使眼色製止,心中一懍,隻好將已到嘴邊的話語,硬生生再給咽下去。
韓琦瞥見賈昌朝窘迫之狀,強忍笑意,心下卻是大快。範仲淹默然忖思,臉有憂色。他沒想到,禦前廷議,居然有人這般肆無忌憚,羅織罪名,勾陷自己。隻怕今後不止自己一人,也不止朝中三五同道,連各路的新政幹員,在這夥權臣的威勢高壓下,也要命運多舛了。
陛見已畢。四人跪安起身,章、賈、韓躬身退出。
範仲淹本想請旨,自己西疆歸來,是貶是撤,是在那個衙門棲身,或是再返西路勞軍,到底何去何從,希望皇上給個有恩旨。那知仁宗以手支頤,已在閉目養神。俄而,像是聽到階下有動靜,隻輕輕說了句:“今日就到這兒。你們都去吧,朕實在有些倦了。”
範仲淹無法,隻好告退。
一出殿門,章得象便迎上來,滿臉堆笑道:“希文兄,別來無恙?今兒個四人陛對,實在難得,不如一起到寒舍小酌一番?”
範仲淹麵色一寒,冷冷道:“不敢叨擾。”
章得象眼下位高權重,與範仲淹也算故交,本以為他會與己會客套一番,詎料此人耿直若斯,竟不稍假辭色,當即也沉下臉來,冷冷回一句:“告辭!”略一揖讓,一甩袍袖,便同賈昌朝揚長而去。
有人輕拍範仲淹的肩膀,他回過頭來,正是韓琦。兩人四目相對,許久都未開口,最後,韓琦輕歎一聲,又微拍他肩頭幾下,目光暗沉,似有若無地囁嚅一聲“保重”,也轉身走了。
天章閣的殿門,吱吱呀呀的推閉上了。範仲淹回望一眼,不由得內心隱隱作痛,麵孔頓現淒然之色。有多少個日子,一幹書生才俊畢集於斯,縱論天下,揮斥方遒。就連仁宗皇帝,也受他們這班人所感,激情振奮,多次相談深夜,直至晨雞報曉,君臣須備朝事,這才意猶未盡地散去。有時大家談的腹中饑餓,仁宗便命傳膳天章閣,人人麵前一方小幾,隻備兩碗菜肴,大家一邊動著筷子,一邊不時交談幾句,渾忘了“食不言,寢不語”的聖人教導。如今思來,諸般情景,恍如夢境。而一班知交故舊,零落困頓,更是不堪回首。範仲淹思潮起伏,一滴清淚溢出眼眶,未及滑至腮邊,卻已被風給吹幹了。他輕輕吟道:“我心皎皎照天河,卻對流年空吟哦,一番枉費杞人心,夢裏亦愧天章閣。”
眼睛再度濕潤,他忍不住用袍袖拂拭,殿外侍衛瞧見了,麵露訝異之色。
範仲淹轉過身來,正待邁步,心中互起一念:“聖上召我回京,究竟所為何事?難道隻是垂詢西邊之事?遼夏大戰故然要緊,可朝中畢竟還有太尉和樞密使,莫非……莫非皇上對新政真的又有了什麼想法?”他心中一喜,馬上又搖了搖頭。知道自己這種想法,實在不切實際。自打回京後,他便覺得皇上心思深沉,變得不可捉摸,全不似以前與臣下開誠談心的模樣。
一陣勁風吹過,範仲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他突然想起,今日已是霜降節氣。心中默念一句:“是啊,這東京伊闕,也該起風了!”
天章閣二樓暖閣。仁宗皇帝佇立窗前,目送著朔風中踽踽獨行的範仲淹,凝神間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