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書緣(1 / 1)

前年秋裏我回老家,從七爺看到尋思已久的《和氏家譜》,其執筆者是我的曾祖父的祖父。《同官縣誌》藝文誌記載說他曾有哲學倫理學著作《野處雜俎》四卷,估計已經失傳。畢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近幾輩均為做莊稼人,雖有識文斷字的,在我從小卻不敢有類似書香門第的奢望,家裏邊連一本可讀的書也沒有。使我為之欣喜的隻有鄉間老師從城裏背回來的新課本。常是用割牛草染綠了的小手一口氣從頭至尾翻閱完的。我愛念書,書裏有誘惑人的未知世界。生活卻過早地把我拋入社會,在農村和礦山滾打了幾年。其間雖零星讀到一些書,但主要讀的是一本難念的生活的大書。這段生活至今仍營養著我的精神與文章。到二十歲離開家鄉,我僅僅擁有一本不知從哪兒偷來的高爾基的《母親》和半本破爛不堪的寫剿匪的小說。

知識的受罰形成文化的荒漠,我的貧乏的精神渴望智慧之泉,有如一個踽踽的旅人。我的大學時代雖然也未擺脫心靈的幹燥,但還是讀到了許多沾滿灰塵的書。徜徉於文學的長廊,結識了眾多的古今中外的文學大9幣,一個農家的後人開始癡迷於書的領域並怯生生地用笨拙的方塊字描摹生活,試圖有自己寫的書編入圖書館浩如煙海的書目卡片。一種擁有屬於自己藏書的欲望,迫使我節衣縮食,用父親拉炭、母親賣雞蛋換來的本來就很微薄的供養費去買書刊。借書讀固然既受益又不破費,但心理上對書的占有欲已不啻是一種嗜好。離開學校時,我這抽不起八分錢一盒羊群煙的窮學生,竟然有一大木箱子的書的財產。

之後所讀的書幾乎都是買來的。買書成了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內容。曾經也是不識貨,不辨真偽高下,當時覺得可讀,但不少書在我的書架上領不了幾年風騷就被淘汰掉了。盲目的過程當是難免的,在讀書這層意思上好似樓層底下的開始一層梯階。一些書當紙賣破爛了,一捆沒意思的書賣的錢又恰好再買一本薄薄的值得讀的書。藏書的內容在遞進更換,去偽存真、去粗存精則是知識升華的一種現象。無須怕露富,我近幾年購買力比窮學生時好多了,卻對買書吝嗇起來。書價成倍增長是其中一個原因,但主要是對所要讀的擁有的書種選擇愈來愈嚴,幾乎到了苛刻的程度。自己喜歡的書是不計較價格高低的,不喜歡的書白送也不要。現在買來的書在藏書中當終生不渝,有的放在手頭反複去讀,愛不釋手,視為知己。許是職業的需要,而更多是靈魂的需要。

我讀的書經曆了一個由接近文學圈到涉獵文化圈的過程。其實到底還是文學,隻是由膚淺向潛質靠近。所喜歡的作家的圈子在縮小,較多地去博覽其他藝術門類和哲學、美學、曆史及一些雜書,不想看熱鬧,想看些門道,讀智慧之書。善讀智慧之書,離真理總不會太遠。在生活著,在體驗生命的滋味,同時不斷從旁人的經驗中間接地印證為人為文的感受,從而去享受或忍受人生(約翰生語)。有人說,世界上的書太多了,就算是智慧之書也讀不完。一個人沒有讀過的書永遠多於讀過的書,淺嚐之作也一定多於精讀之作。我感到,愈讀書愈覺得自己讀書甚少,知之甚少。

我是一條小蠶,不可能吐出一條絲綢之路,但我總是吃桑葉吐絲結繭的一個生命。故我愛書、讀書,可我討厭書呆子、書蠹。

《陝西日報》1990年8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