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室裏,有八路軍高級參議宣俠父同誌的照片。他抱住拐杖,凝視了許久。那年來西安,曾在宣俠父的家裏住過一些日子,二人很要好。後來,他聽說宣俠父失蹤了,是被敵人暗殺了,悲痛不已。
去大雁塔的車上,他透過蒙蒙雨霧,從記憶裏梳理昔時的情景。作為曆史見證的巨塔,依麼拙樸偉然地挺立著,周圍的一切卻已經全然一新了。
雨中遊去,卻是雅靜與疏朗的快意。銀絲潤了雨傘,腳底一片光亮,春雨的泥腥味與清明節後的絳色紫丁香的芬芳,使人於思古之幽情中感受到大地的鮮活與溫熱。
他遊興頗濃,冒雨觀賞了大小雁塔和碑林博物館,不願意錯過每一個古老的藝術角落,不肯遺漏每一處有價值的佳境。凝注著,觸摸著,感歎著,徘徊,徜徉,久久不肯離去。
應陝西省博物館同誌的懇求,他伸紙揮毫,留字以誌念:詩之國,文之林,千秋華夏,永葆青春。
他是尋找自己的青春,更是頌讚青春的中華!
他記憶中的鍾樓,是快要倒塌了的樣子。眼前的鍾樓,卻這麼偉麗莊嚴!那時的街道也是塵土飛揚,如今竟是令人賞心悅目的整潔與清麗。郊野裏,也有了風箏的向往,有了鴿哨的詩意。
他不習慣飯店大餐廳的飯菜的口味,總是樂於擠到小攤上品嚐西安的名吃,與主人和陌生的群眾拉談。
這天晚上,我們一起去鼓樓旁的夜市吃涼皮涼粉。他拄著那根竹節拐杖捷足先登,在一個小吃攤上擇了個位子坐了下來。幾句話,他便與賣涼粉的老頭兒拉談上了。老頭兒年逾六旬,原籍河南開封,從事賣涼粉的生涯也已四十餘載。談及四十年前西安的境況,兩位老人竟有十分投機的話語,朗聲地笑著。後來,他自己讓女兒陪著,走街串巷,穿行於鬧市或漫步於庭院。大部分的早飯午飯,也就在小吃攤上吃羊肉泡、油茶、扯麵了。就是在去華清池和乾陵時,他也肯在馬路邊的涼麵攤上或集市上品嚐豆腐腦和鍋盔的風味,體察陝西人的生活習俗以及精神狀態。
他有岸然的風度,更富鄉間老者的神氣。年逾古稀的高齡,胃口卻極好,如同他的藝術形象的思維功能。他是在人們衣食住行的最具體真實的生活場景裏,以敏銳的反應力感觸著周圍事物。
在秦俑館前的大路邊,鋪排著很可觀的民間刺繡和工藝品的長陣。他很有興趣地觀覽著,忽地發現一尊木雕是那麼稔熟。他是原來收藏過同樣一尊木雕的,屬於菲律賓的一種雕像,可惜給損壞了。眼前這尊木雕的主人是一位農婦,說要賣二十元。他想買下它,一經交涉,十五元成交了。忽地走來一外賓,這位農婦便莽撞地從他手中搶去木雕,塞到外賓手裏,說要賣二十五元,竟也會哈噦幾句。他呆在一邊,眼看著木雕被外賓買走。他隻是苦笑了一下,擠出人堆,心想讓這位婦女多收入十元錢好了。
走不幾步,一群做生意的村婦竟圍住一位華僑,為買賣糾葛撕拉著。見有外賓走近,便擠作一團,要外賓掏大票子,一片哈噦聲。生意人的表情,有某種乞求或貪意,令人感到沉重。
他搖搖頭,苦笑中有一種愧意。他同我們談起,感慨於提高和維護民族的自信心和自尊心何等重要,以及每一個人在建設精神文明中的社會責任。
他的女兒蕭耘開玩笑了:爸!這事兒撂在您年輕時的脾氣,非要講個理不行,也許打起來了。今天,您遇事溫和多了。他笑了,苦笑中有遙遠的回憶。
離別西安的時候,他向《長安》編輯部贈送了他的幾本書。每一冊書的扉頁上,都有他莊重的簽名和鮮紅的印章。其中《八月的鄉村》一書,當初鮮紅的在讀者眼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與活路。因為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梁,蟈蟈,蚊子,攪成一團,是魯迅先生給予校改和作了《序言》的。其次有《羊》、《我的童年》、《吳越春秋史話》和《蕭軍近作》等。他從事文學生涯五十年,其著作浩繁,計幾百萬字之多。僅從這一部分書的作者照片看去,仍可窺見他如何自童年而青年,而中年,來到了今天這桑榆遲暮的時候。
可他西安之行給我們的印象,卻並非桑榆暮景,而是生命正年輕!還有,他愛拐杖,在這裏他執意買得兩根,帶回北京去了。連同他家中原來的,據說有六七根拐杖了。
《長安》198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