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初夏的一個黃昏,我散步至大雁塔東側的影城,爬上高高的六樓,敲開炎林家的門。於是,也就走入了炎林的繪畫世界。稔熟、平和的是他的人,陌生而新奇的則是他的畫哈好,他手頭有一盤錄像帶,說是剛從日本舉辦畫展歸來的造訪者留下的。他作著畫,與操攝像機的同行漫談著,並瀏覽著他的一些近作,可謂同期錄音,一部自然而然的電視專題片。我想,炎林的畫給我的印象或日衝擊力是有密度的了。
記得炎林是以西洋畫名噪長安畫壇的,況且已成為習畫者的偶像之一。記得他不怎麼看得起中國畫的那種老山老水、千人一麵的東西,難免有點民族虛無主義的嫌疑。想不到,近幾年他卻大膽變法,突然轉入中國畫,且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他說他的中國畫嚴格地說可稱之為墨彩畫。他說是因為他感覺到了祖先創造的毛筆、宣紙真是太絕了,那種行筆時的即興心態很有點行為藝術的舒服勁兒。他向來推崇齊白石、黃賓虹作品的意味形式,欣賞林風眠中國畫傳統模式的明顯突破,打散詩、書、畫、印特殊的一體而大量用色,不留空白,讓受約束的線飄灑自如地飛動起來。他認為石魯的畫品人品俱高,卻並不想隨龍附鳳,而申明自個兒不是長安畫派的繼承者,盡管曾與難中的石魯有過忘年之交。他是他自己,他的畫是炎林的畫,他畫起畫來造物主就是他自己或日老子天下第一。
也許與他的五大三粗的體魄和胡子拉碴的麵相有關,他無視於某些名家的那些甜甜淡淡的單一型招式,也不大喜歡新文人畫的那種薄、輕、陰、柔。技法上要有拓展,感覺上也必須出新,才可能具有視覺上的衝擊力和張力。在國畫的轉向中,炎林的優勢在於書法練習的功底和色彩調節的技巧以及諸多畫種的涉獵,特別是對西方現代繪畫與第三藝術體係即民間藝術品的研究,而使其畫作能在短期內向權威挑戰,在相當領域裏進行超越。這是藝術修養的積累以及造型語言能力的強化所致,而他隻是做了不同畫種間工具的轉換工作而已。觀其近作,題材和物象都成了媒介物,完全是畫家產生了迷狂的意象衝動之後一種對生命創造力的禮讚。通常是信筆直取,皆成妙趣。白日夢,可以概括炎林的大部分墨彩畫作。許是端陽節做香包用剩下來的五彩絲線,穿起了炎林的畫。已是知天命年齡的畫家,時不時地陷入孩提時代那種朦朦朧朧的神秘憧憬之中。清貧的家境萌發藝術的種子,在童話裏臨摹寓言,古城牆邊的鬼市和中藥鋪子牆上的地獄之境,戲院與八仙庵的氣息,吹糖人做麵人以及那一盤祭灶的糖果,想起來就叫人激動不安,也同樣憂思萬千。黃土文化是他生命的根,也是他藝術的根。因為他的血液裏溶入了黃土的色素,盡管涉足過柳暗花明的江南,卻總是把足跡更多地留在北方的原野山川,沒有窮盡地去領悟故土上人與自然的奧秘。在他的體味中,泥漿般湧流的黃河很壯觀,信天遊很動聽,花裹肚、銀鉤子很美,羊雜碎、驢肉很香。西北民間藝術那完全不顧及生活原型的表達方式,紅、黃、綠、白、黑為主的原色搭配,超空問的並置,這種人類文化史上的奇異現象,又恰好同西方現代藝術的一些東西不謀而合,這豈不是一種輪回嗎?一張鳳翔老虎的掛臉,競無一局部是再現式的,臉上有石榴、牡丹,耳朵上有小鳥,鼻子上有辣椒。這種思索,使他大為感慨,東方民間藝匠的審美方式和藝術語言,畢加索如能見到會是什麼評價呢?他去觀賞茂陵石雕,在一塊自然形態的石頭上刻兩個圈,劃一條線,就成了青蛙,其體積的遐想和意象的處理多麼大膽、驚人!由此,他感覺到所謂正宗文人畫中缺乏的正是這種東方文化的原始、神秘性。炎林,是在用五彩絲線畫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