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白日夢(2 / 2)

炎林的眼中,似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觀花不知其為何物了。他企圖窺見某種純形式構架和純色的美。他畫畫時要自己忘掉對象的自然性和物質性。也難怪,塞尚不畫真花畫紙花。他的獲獎作品《院子裏有棵桂樹》,畫麵上既沒有院子又沒有桂樹,隻有一個婦女抱了一個孩子,還有一隻跳起的貓。人們猜測,女人象征桂樹嗎?桂樹的題詞是形容畫中母子幸福的意思嗎?他說,都對。本來,繪畫就是多義性的,作者和觀眾共同參與創作。也許,畫家主要是用標題來擴大畫的容量,也企圖將味覺引入圖式。繪畫的本體意識在於它的可視性,不可釋性。用再現方式被動抄錄自然美是不高明的,應比自然更美,常言道江山如畫,怎麼不說畫如江山呢?而非現實化的想象能力是人類自由的證據。中國的傳統繪畫,就是似與非似的意象繪畫。縱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正是大師的高見。畫者,筆為骨,墨與彩色為血肉,氣息神情為靈魂,風韻格趣為意態,能見此,活矣。氣韻,一千四百多年來始終是中國山水畫的靈魂。而從形神兼備到氣韻生動的過渡,即從再現客觀對象到畫者本人的精神意趣的升華。觀炎林的畫,其中所顯露的不隻是走筆墨的方法,而是筆情墨趣之外的藝術生命。

炎林說,他的畫追求有意昧的形式。這種意味,可視為畫家在情緒衝動中所產生的意象構架,或者可理解為精神的物化。用歌德的話說,即不再是事物本身的敘述而產生新的含義的更高於現實性的幻覺物。炎林借助於他厚實的色彩功夫,運用這一美感最普遍的形式,在國畫領域大顯身手。他將色彩引入傳統繪畫,彌補墨分五色但並不具五色刺激力的缺憾,探求一種特殊的形式符號。生活是根,而形式便是冠,樹冠賴以樹根生長,但其形態迥然相異。《如果我沒有聽錯,好像果樹那邊有動靜》,是畫家看到一個少女那蘋果綠外衣和白色麵龐那色彩對比的啟示。《融融舂日》那被陽光漂白了的畫麵,一種幹淡墨極淺的調子,也是他一次久望窗外強光的印象。《朔風又起》則是他在硯台裏的餘筆那斑駁的墨跡中遐想而成的,其黑漢子與白馬的大反差頗具深沉之美。《夏天的童話》,打破了民間藝人的彩色風車、泥燕的原型,重新搭配,且讓小孩隻有一隻眼以示視覺之需要,既民間又現代。湖藍色很美的《柿園一夢》,藍色的衝動與橙為補色,讓畫麵延伸至平和、恬淡的夢境,而橘紅色柿子有如管弦樂中的小號響亮而跳躍。他從寫實的路子上走過來,走了幾十年,走得很苦,但畢竟他不再模仿自然了,他窺見了自然對象深層的精神的顫動,他抓住它,從而化為藝術迷狂的形式構架。

是的,古今中外任何大師的最大貢獻莫過於對繪畫形式的革新與創造,因為它是表達每個畫家特殊審美方式的特殊語言。炎林說他常常想起候極愛看的扁擔戲,又叫布袋戲,是河南、山東一帶流浪藝人的玩意兒。戲裏一個人把另一個人的頭打掉了,那個沒腦袋的趕緊撿起頭來安上又繼續打,多麼不可思議!他由此深受啟發,這就是藝術嗎?藝術的真實與生活的真實難道是一碼事嗎?他感歎社火臉譜純屬虛構的創造力,臉譜上紅紅綠綠,各種奇奇怪怪的紋理圖案,甚至在眉心畫一個青蛙表示水性好,奸人臉上有蛇,有的索性把臉譜人物的姓寫在腦門心。這才是東方人的思維方式。圖式是奇特的,造型是不符合常規的,色彩是任意式的,這些都基於對繪畫曆史發展的研究和獨特的視覺感悟。炎林感興趣的是未知數,一個嶄新的境界。

《藝術世界》199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