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這般,劉成章的散文便有了一種深刻的黃土文化意象的審美意義。融入其中的信天遊的味道,從而感到了音樂性最為恣肆汪洋的精神,從而感受人與世界存在的意味。作為民謠、儀式及風俗,則是奇妙的語言形式。於是,在他的散文世界裏,金絲銀線繡的老虎鞋照亮了幼小的生命,穿灰製服的小八路成了灰鴿子,嗩呐吹出山川靈氣,一蓬頭發成了飄拂在我崖頂上的草兒,一串辣椒威了黃土地裏長出來的燈籠,而海浪成了穿皮襖的紅軍,小船成了小毛驢,最後說陝北是海,養育了海的兒子。甚至大膽聯想說,今朝的風流人物又數哪裏呢?偉人沒說,但民歌卻透露出這片長著五穀子田苗子的土地的自豪,連一十三省的女兒也要數藍花花好。他筆下的七隻羊也曾背上馱著軍糧上前線以至脊背血肉模糊,末了宰了羊為傷員補身子,那羊皮上都是窟窿,傷員不忍心吃羊肉,而引發慨歎於延安父老鄉親為革命忍受的巨大磨難和巨大貢獻,又吟唱民歌裏的羊群走靠頭羊。卻也自嘲道,五穀裏數不過豌豆圓,人裏頭數不過我平凡。莊稼裏數不過糜子光,平凡不過劉成章。這不營是一種自然與文化的存在,我想。
但他畢竟是寫詩寫歌詞的而非寫民歌的。他熟讀了陝北民歌,同時在潛讀古今中外的詩,讀現當代的詩,年輕人的詩,港台的詩。試圖從另一種文化形態作補充,開發思維,把散文寫好。有人形容得很貼切,說成章的散文像陝北的巧手女子繡的荷包,繡一個,一個花樣,再繡一個,又一個花色。總是荷包,總是散文,也總是又翻新意。
我最初知道劉成章這個名字,是在七十年代初期。剛從山溝裏的礦山進入都市高等學府讀書,握慣鋼釺鐵錘的繭手開始捏起寫詩寫歌詞的筆,我幾乎遍讀能夠看到的新發表的分行的文字。劉成章詩詞長了翅膀,在耳邊悠揚地飛動。在當時,劉威章及其他的同輩人令我羨慕,欲求走人鉛字清新的詩行,加入這個隊列。我開始發表詩的年齡遠不如成章那麼早那麼少年得誌,我是個遲到的學子。他的詩尤其歌詞,越過一道道山來一道道水,叫得很響。學校畢業後我做編輯,有幸編發過他的詩作。
記得是在延安匆匆見過麵,創作會上一起閑聊過,那麼質樸謙和的一個人。他調來西安之後,我為《文學家》寫過散文稿子,彼此見麵來往的機會多了。我們交談的熱點無非是散文,共同語言使得彼此相知漸深。
有人刻畫過他的高鼻梁和粗線條的臉以及有力上揚的黑眉梢,說他像胡人,像是從野味很重的陝北民歌裏走出來的。假使頭上紮塊羊肚子手巾三道道的個藍,腰裏係根紅腰帶的話,他就是《趕牲靈》裏的腳夫。說他土得有氣質,不善言談,木訥靦腆而剛毅。也有人說老見他眼窩黏黏的,似乎常陷在某一種境界裏。我記起一起參加一個座談會,是個夏天,他從眼前走過時我窺見他如同衣衫一樣單薄的身架,讓人覺得他在用肩胛抖動著走路,骨頭架很突出。我感到了他靈魂的重負。他是穿老虎鞋的那個劉成章嗎?然而半個多世紀的時光已經悄悄流逝。藍花花裏的情哥哥已經見老,輕狂的少年詩人日益成熟,生命的喧騰之流變為深沉的湧動。
前些年,他曾住過簡陋的民房,冬天沒火,窗外是冰溜子,還半夜半夜縮在案頭勞作。早晨起來洗臉,水龍頭凍住了,使用熱手焐化凍硬的毛巾擦把臉去上班。忙於編刊物搞發行,可以從案頭雜物堆裏摸出半拉幹饃吹吹上麵的塵土很香地啃起來。他是受過苦的,是受苦長大的,這在他說來不值一提。他卻也癡於辦刊物而忘了工資領了沒有。他甚至很負責地去收繳所住樓上各家各戶的水電費,甚至去抓偷盜鄰居家的小偷。似乎同他的職業和職務不大搭調,其實,這正是一個普通人的品性。這又應了陝北民歌裏的五穀裏數不過豌豆圓、莊稼裏數不過糜子光,如本人所戲言的平凡不過劉成章。
我又記起了在他吃的醉棗。眼下的季節,棗子恐怕已綴滿枝頭開始掛紅了。
《中國作家》199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