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越沉思,繼而輕聲道:“恐怕在商君看來,詩書禮樂是最沒用的東西。”
內殿空曠,除卻伺候的宦者,他是未央宮唯一的主人。故而話語即便輕聲,也一字不落地傳進少許宮人的耳中,趙安原本垂得低低的眼睛,悄悄抬了起來。
然後發現陛下在對他眨眼。
趙安心一緊,恍悟了!
……
當晚,太後的車輦來到未央宮,攜帶了幾份她與丞相早就擬好的詔書,一邊教兒子,一邊詢問:“聽說越兒讀《商君書》,有了一些心得。”
劉越無辜地看著她:“母後,越兒沒有。”
呂雉有些失笑,無論有沒有,“陛下學商君發出感歎,說詩書禮樂恐怕是最沒用的東西”的傳聞,很快就要風靡長安城了。
她思及法家大賢爭先恐後,願意前往雎陽學宮傳授學識的盛況,再去想以叔孫通為傳話者的儒門,除卻浮丘公托楚王送上一本批注的典籍,就再也沒有了別的動作。
太後露出一個笑容,決心再添把火:“張不疑過了年就十八了,也到了該獨當一麵的時候。”
……張侍中?
劉越沒有想明白張不疑關儒法兩家什麼事,從旮旯角裏翻出記憶,很快,劉越恍然大悟。
張侍中繼承其父風範,是學黃老學派的典籍長大的。他點了點頭,無比慎重地道:“不疑的官職,朕要給他好好挑。”
遠在梁園的張不疑打了一個噴嚏。
他回過神,用嚴酷的目光盯著一眾化學家。
“這是陛下的指令,是陛下登極以來,頭一個對梁園下達的要求。不懂何為提純,何為蒸餾,那就千遍百遍地試驗,連斷胳膊斷腿都不怕,還怕區區試驗麼?”
化學家們:“…………”
人沒錯,話也沒錯。
可張侍中這個魔鬼,為什麼不抬起頭來看看,當下已經夜幕高懸,月亮都照屁股了!!
徐生氣若遊絲,含淚哽咽:“小道要見陛下……”
張不疑冷冷道:“陛下不日要與代王把臂同遊,沒空見徐名士。”
徐生卒。
未央宮中,感受到母後和他一致的默契,劉越笑得很甜。
他瞅一眼呂雉捧著的清茶,猶豫片刻,還告訴她一個設想——
除了梁國雎陽,他也想在長安建一座學宮。
各種課程都有,能夠包容萬象,培育國之棟梁。
雖然此事還沒個影,但總要未雨綢繆。誰叫齊王大兄送來的先生有點兒多,加上蜂擁而來的百家大賢,單單一座雎陽學宮恐怕擠不下……
一想到這個場麵,劉越心口都能疼起來,多好的師資,怎麼能浪費?
……
八歲的皇帝陛下尚且沒有發現,隨著地位的提升,他的心態,有了絲絲微小的轉變。
呂雉對於這一切了若指掌,但她不會提。
回宮的路上,大長秋低聲同她道:“太後,這才兩天。”
“是啊,才兩天。”呂雉揚起一抹笑,眼尾漸漸彰顯的紋路,仿佛都被暖意撫平。
她看著燈盞亮起,鋪成一條通往長樂宮的、光芒萬丈的路,在心裏許願她的越兒能夠早些安眠。
明天還要卯時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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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蒙蒙亮。
未央宮宣室殿,百官肅穆,左右分列。
都說一回生二回熟,劉越以俯視的視角望去,除卻控製不住的困意上湧,已然一派帝王風範了。
一道道決定眾臣命運的詔書,從謁者的口中宣讀。
三公不變,依舊為丞相曹參、禦史大夫周昌,太尉周勃;九卿之中,曲逆侯陳平任中尉,辟陽侯審食其任典客,原豫章郡守、酈侯呂台任廷尉,原南陽郡守、北平侯張蒼任治粟內史,安國侯王陵任衛尉;留侯張良,由梁王太傅升級為帝師虛銜。
有人恍惚起來,總覺得其中混進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奇怪的東西……不,辟陽侯審食其,聽到任命的時候沒有半點狂喜,反而陷入了惶恐之中。
等典客衙署二把手——典客卿的人選公布,審食其大鬆了一口氣,頓時不心虛了。
典客卿是誰?
從前的太中大夫陸賈。
要知道典客衙署就是大漢的外交部門,縱觀滿朝,還能有誰比陸賈的外交技能更為出色,辯論口才更為出彩?明眼人都知道辟陽侯的定位就是個吉祥物,與實權半點沾不上關係。
代郎中令季布,頭上依舊有個“代”字。這也是心照不宣的規定了,三公九卿的位置,唯有徹侯可以擔任,季布何時封侯,何時就能名正言順地當上九卿。
新任南陽郡守是仁厚之人,豫章郡守依舊是太後的親信。而讓百官最為關注的,是自從大典之後隱身了的韓信與彭越——
接下來的詔書,幹脆利落安排了他們的去處。
梁王衛隊一分為二,設為天子親軍。虎賁將軍、襄侯韓信統領虎賁營,數五千,由重騎、輕騎為主;期門將軍、維棘侯彭越統領期門營,數五千,由步卒、弓.弩手為主。虎賁軍駐紮上林苑,期門軍駐紮梁園,招募練兵事務,一應由開府建牙的二位將軍做主。
從此往後,韓信彭越二人,真正可以被稱為韓將軍、彭將軍了!
大殿熱烈的氛圍達到頂峰,唯有奉常叔孫通的麵色不好,頗有強顏歡笑的味道。
群臣都是不解,以為奉常今日身體欠佳,隨即,一顆炸.雷扔了出來。
聽到“臨江王劉建改封燕王,燕王劉恢改封臨江王”的時候,劉恢的表情有片刻空白。
詔令沒有提到梁國……這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難不成是真的推心置腹對代王好?笑話,他隻盼代王得到兩宮厭棄。隻要代王顯出半點貪婪,生出半點覬覦梁國的念頭,代國的養牛場,還開的下去麼?
燕代相鄰,有這麼一個逐漸變強的鄰居,叫人寢食難安。劉恢每每看向輿圖的目光,都是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