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警廳內,椅子上。
少年怔怔看著手中巧克力。
剝開。
含入口中。
心裏想著剛才那人的話,東大?本市的東湖大學?
“好甜。”他不喜吃甜食,蹙了下眉,半晌,還是咽了下去。
好甜,他實在不喜歡吃甜食。
不過,東大,可以一試。
但是現在,他得快點,趕緊走了。
少年看了眼天色和鍾表,太晚了。
必須趕緊回家。
這麼大的雪,爺爺一定會出來接他的,沒接到,就會到處找他,爺爺又沒手機。
少年偷偷溜了出去。
不顧疼痛,一路狂奔。
風在耳畔呼嘯而過,他呼出的熱氣與雪花交融在一起,氣流帶著共同起舞,像暗夜中躍動的精靈。
那正義感泛濫的女人雖然蠢,但有一句話說得沒錯。
他還年輕,未來一片光明!
少年越跑越快,像是要飛起來一樣。
十字路口,街上行人已經稀少。
忽然,他猛地頓住。
隻見前方,一輛貨車冒著風雪在拐彎。
一名正在焦急過馬路的老人卻並未注意到。
世界好似停滯了一秒。
少年分不清這是世界停滯的一秒,還是他大腦停滯的一秒。
隻知道這一秒前後,天翻地覆。
他失去了這世上唯一得到過的愛。
……
這是一個各種小團體、小勢力混亂駁雜的聚居區。
這個聚居區沒有圍牆,沒有管理。
來往出入的,都是一些流氓團體,和遊民。
他們交易,互相捕獵,或報團取暖,在這個殘酷的末世裏,像陰溝裏的老鼠一般,苟延殘喘,苟且偷生。
一間被清理過的民房。
這是二樓,門窗緊閉,連縫隙都用膠帶鎖死。
因為蚊蟲成為了病毒的攜帶者。
這種謹慎的處理方式在末世後已司空見慣了。
此刻,窄小的單人床上,一個男人忽然從睡夢中驚醒。
又夢到以前了。
他坐在床沿,望著外麵灰蒙蒙的天色怔愣半晌。
是高中時候的事,明明還不到十年,卻久遠得像上輩子一樣。
後來,他果真考入了東大。
校園裏偶遇那人,或者說,那倆人,他們早已不記得他了。
他早已習慣了。
從出生起好像就是這樣,他在所有人的人生中都是過客。
誰曾想,造化弄人。
世界末日來了。
陰差陽錯,竟成了一個團隊。
他記得鮮血的味道,每次那種嗜血衝動在體內湧動的時候,便會想起那夜。
明明是至冷的冬夜。
拿起屠刀,熱血濺在臉上,他仿佛靈魂都顫栗起來。
沒錯,顫栗,就是半感染者嗜血渴望的代名詞。
所以第一次,他很從心,並未克製。
有一便有二,便有三,便有四,便有無數次。
一路同行,他一直遊走在眾人邊界之外,他知道自己是不同的,終是過客。
然而顯然,莫曉那個蠢女人不這樣想。
她竟試圖勸說他克製。
克製,像那夜一樣麼?
謝不眠覺得可笑,他想笑。
但也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可笑心理,有段時間,他竟真的在嚐試克製。
雖然很艱難。
就像那夜草原邊際,一群野狼,薑晞竟讓他下車去與狼群對峙。
他當時怎麼說的來著,他說不行,自己怕狗。
是啊,他怕,他怕自己克製不住,克製不住殺狗剝皮撕肉的欲望,就像克製不住嗜血的欲望一樣。
怕狗?他怎麼會怕狗呢?真是個笑話。
最笑話的事還在後麵,他竟真學那個女人克製了一路,萬分艱難。
唉,蠢果然是會傳染的。
隻是命運就是喜歡這樣一次又一次捉弄人。
進牛頭嶺之前,那人說拿他當朋友,他還想著今後有機會,或許真能——
好吧,是他想多了。
他醒來時,已經到了牢裏,被當成怪物一樣,成為了實驗體。
好在,他似乎又是幸運的。
沒待多久便獲救了。
謝不眠感覺自己好像一直在被一股力量推著走,他記不清自己又殺了多少人,但他認得清那些人看他的惡心嫌棄憎惡害怕仇視的眼神。
這一次,終究是分道揚鑣了。
他沒有選擇同行。
也許,以前是他錯了,有些奢望,本不該存在於他這種人身上。
是時候選一條新的路了。
可笑,這條新路並未平順多久,而且,這也並非他一個人的路。
路上遇到一夥軍隊和他們護送的難民,許是一路顛沛流離,令劉泉泉那家夥起了歸順的心思。
謝不眠心底冷笑。
看著吧,怎麼可能呢?
同為人類都能互相折磨傾軋。
人與他們這些嗜血的怪物,又怎麼可能和睦相處呢?
果然不出他所料。
那一夜,本打算作壁上觀的謝不眠,中途卻突然轉變主意,殺了一個人。
一個難民。
他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遇到了,以為他早該死在那場災難中了。
沒想到,竟被軍隊救了,就在那夥人中。
黃為!
他又殺人了,眾目睽睽之下,以狩獵的方式,以極其殘忍的方式!
這下好了。
熱血噴湧的那一刻,他腦中竟霎時蹦出一個念頭:永遠回不了頭了。
他隻能一條道走到黑。
為了活著,為了生存。
日日與血為伴,身體內的躁動愈發明顯和頻繁。
謝不眠有時候都分不清,滯留天眼附近不走,他真是為了活著?為了生存?
還是為了親眼看一看,那群明明是半感染者的人。
那另一條道上的人,能否最終走向光明。
可那個女人,好像生下來就是奔著光明而去的。
謝不眠又覺得自己可笑了。
最後一戰是他輸了,總該結束了吧,就在這裏結束吧。
他想。
然而,薑晞竟放了他一條生路。
他了解那人的秉性,從高三那年的冬夜就了解。
薑晞心底,有一隻惡魔。
他故意放跑了自己,為什麼?
謝不眠瞬間意識到,他是不是也把自己心底的惡魔放出來了?
逃亡路上,一直陰鬱的少年首次露出暢快的笑意。
他真的很想看看,裏麵那群人的表情,尤其是,那個女人的表情。
笑意未及眼底,又忽而暗淡。
隻可惜,再也看不見了吧。
那些房車暖黃壁燈下擠在一起的晚餐讓人皺眉,那些車內嘈雜之人的歡聲笑語惹人心煩,那些麻煩的團隊協作並肩作戰聽著惡心……
再也看不見了吧。
他的人生,本不該有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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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天眼基地啊!”
向風向雨兩兄妹剛進來時,差點沒手舞足蹈。
嘶!帥氣優質的小哥哥還活下來不少嘛!嗯!人類的未來果然一片光明!
向雨樂嗬嗬想道。
唉,跟漂亮小姐姐們分開了,好惆悵啊。不過沒關係,馬上就能再見的!
向風美滋滋想道。
憑自己一手出神入化的射箭技術,還怕進不了野草營?
兩人跟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齜著個大牙看了一路笑了一路。
可很快,他們笑不出來了。
郭叔不準他們當兵,把他倆趕回學校了。
說什麼他倆還隻是孩子,應該先回學校接受教育。
可惡!為什麼都世界末日了還要學習!
學了幾天就學不下去了。
可惡!學什麼習!中學生就該掀桌拯救世界!
向風背著向雨悄悄參了軍,向雨背著向風偷偷報了名。
倆兄妹在天眼邊防軍的新兵營裏相見時,傻了眼。
在新兵營裏的日子,他們聽了許多關於大人的故事。
最多的,除了那神奇的隻招收半感染者的野草營,還有血獵團,以及——
那顆冉冉升起的新星,薑晞。
耶!那不是晞哥嗎?他們認識誒認識誒!
隻是,這名字在各種故事中,逐漸被賦予了一層神話的色彩。
以前熟悉的人,好像逐漸變得陌生。
漸漸遠離。
遠得明明同在一個基地,卻像是相隔天涯。
就連郭叔也是。
倆兄妹跟他賭氣,一直沒把自己參軍的事情告訴他,憋著口氣要給他驚喜呢。
哈哈!也許是驚嚇!不管怎麼說,到時候郭叔那張臉上的神色一定十分精彩。
兩兄妹想到這裏,就樂不可支。
隻可惜,他們還沒等到那時候,卻等到了郭叔的死訊。
他、死了?
那個末日下,一直像父親像兄長一樣照顧他們的郭叔,死了?
怎麼會呢?不是到天眼基地了嗎?不是避難所嗎?不是安全了嗎?
怎麼會呢?
兩人茫然立在永進碑下,似乎這會兒才發現,這裏好多好多名字啊。
他們一眼看見了那個最新的。
郭衛民。
死亡是冰冷的,沒有實感的。
他們沒有見到屍體,一直都不肯相信,郭叔已經死了。
直到……
時間。
長長久久的不見,時間總會告訴這群該長大的孩子,有人已經永遠離開了。
後來年複一年,那碑上的名單每年都會增加。
兄妹倆常常去那兒駐足觀看。
看得最多的,還是郭衛民這個名字。
直到某一天,他們發現一個失魂落魄的女人。
好久不見了呀。
他們認出她來。
也許她早已不記得他倆。
但她的名字,每時每刻都能通過各種故事傳到他們耳中。
他們在送兵隊伍裏看過她出征前的意氣風發,在沿街百姓的人流中看過她歸來時的衣袂帶風。
一身野草營的製服,時刻筆挺的身軀讓她像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
可是這一刻,這柄劍似在悲鳴。
他們從未見過她那樣茫然、彷徨、無助的時刻。
原來,堅強如山嶽的人,也會有瀕臨崩塌的時候。
向風向雨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種心情回到宿舍的。
也許他們隻是普通的小兵,與那些頂在最前方神一樣的大人物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也許剛開始的參軍隻是嬉鬧,隻是覺得好玩。
但這一日過後,他們忽然感受到了自己肩上沉甸甸的擔子。
大家都是人,都是在這個末世苦苦掙紮求生的人。
這個世上,沒有誰生而為神。
能讓人成為神的,是那些平凡而偉大的信仰、執著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