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金剛經(3 / 3)

言佩玲是個咋咋呼呼的直爽性子,見餘飛這個樣子,索性說開:「婉儀,我跟你說,你這不叫私生女,你媽媽隻不過是未婚生子,頂多,算借了個種,這也沒什麼好羞人的。你長這麼大,有用過你親生爸爸一分錢?受過他半點恩惠?沒有!你現在唱戲,在北京城裏多有名的角兒呀!咱們做人啊,窮不怕,隻要沒做虧心事,就活得頂天立地的,你說是不是?」

姨母說了這麼長一大段,餘飛沒怎麼聽進去。她腦海中隻劃過三個字:虧心事。

如果不是因為虧心,她會離開繕燈艇嗎?

這頓飯吃完後,姨母打發餘飛出門去水電站給姨父還有大表弟送飯,還囑咐餘飛,在外麵找個朋友玩玩再回來,年輕人總是要有年輕人的生活,母親這邊,今晚就交給她了。

餘飛給姨父和大表弟送完晚飯,看看時間是七點一刻。她手中還攥著兩張戲票,七點半大隱戲樓的粵劇,《帝女花》,本來是和母親約好了今晚一起看的。

《帝女花》是母親最愛的粵劇,小時候母親帶她看過很多遍。但自從她去了北京之後,就再也沒有看過《帝女花》。

既然母親看不了了,她就連帶母親的份,一同看了吧。

*

餘飛到達大隱戲樓的時候,戲已開唱。

她躡手躡腳尋到自己的座位時,發現自己和母親的兩個座位,已經被佔了一個。

佔座位的是個矮個老頭兒,一邊看一邊搖頭晃腦地跟著哼唱,旁若無人。這種戲迷餘飛見得多了,對戲曲非常的執著和迷憊,但也不怎麼守規矩,經常花錢買最便宜的戲票,但是趕在開場之時去搶佔價位最高還沒有被人坐的空位。

臺上演員已經在一片鑼鈸聲中登場,餘飛無心和老者起口舌之爭,何況母親也不會來,她便由著他坐了,自己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大隱戲樓和繕燈艇有幾分相似,都是古戲樓,還保留著古代的那種「官座」、「池座」。「官座」在二樓,為達官貴人準備。「池座」則是戲臺前方的一片座位,是平民百姓的坐席。

這「池座」和現代劇場還不一樣,不像現代劇場是階梯式的,前排人擋住後排人視野的可能性不大。「池座」中所有人的座位都在同一水平線上。

現在,坐在池座中的餘飛和那個老者,都覺得有些麻煩——

前麵兩個人有點高。

餘飛前麵是個男生,脖頸頎長。老者前麵是個女生,長發還高高地束起,愈發擋住視線。

餘飛學了十六年戲,如今再看粵劇,早已不是當年圖個熱鬧那般的看法。唱念做打她樣樣都會琢磨,尤其是粵劇中獨有的臺步、身段、做手、須功、翎子功,她樣樣都要細看。這一擋,這齣戲於她就不完整了。

上半部演完,餘飛出去茶室點了一杯凰凰單樅,回來尋思能不能找人換個位置,走到自己座位前一看,竟被人佔了。

坐在她座位上的是個穿著黑色T恤的大男生。他低垂著頭,叼著瓶農夫山泉,玩一個色彩絢爛的手機遊戲。這遊戲畫麵變幻迅速,他手指閃勤如飛,看得餘飛頭暈。

從他那幹淨修長的頸子,餘飛武斷地判斷這就是剛才坐她前麵的那個人。他的黑色T恤上有一雙白色線描的、相距逾尺的眼睛,似乎一直在盯著她看,十分詭異。

餘飛和那雙眼睛對視了片刻,驀然發現自己又被精神汙染了,不由得有點鬱鬱。而這個人一直沉浸於遊戲之中,根本沒有注意到餘飛。他劉海略長,柔軟地垂在額前。頭髮稍顯淩乳,在頭頂隨性地揪了個小辮,左耳上墜一枚豎立眼睛狀的耳環,瞳孔璀璨。

餘飛看了看自己樣式古早的旗袍,想想之前穿慣了的長衫,判斷這個人和自己虛於平行空間。她二指托著茶杯,在這人麵前站定。輕輕咳嗽了一下,細言緩語地喚了一聲:

「先生?」

這人大約是粗心大意,坐錯了位置。師父教她做人的道理,凡看破,不說破,給人麵子。

那人聞聲,暫停了遊戲,拿下礦泉水瓶,抬起頭來看向餘飛。

如果說,時間能倒流一分鍾的話,餘飛絕不會站到這個人的麵前,善良謙遜地喚出那兩個字:先生。

如果說,時間能倒流兩小時的話,餘飛甚至不會選擇邁入這個戲樓。

然而,時間永遠隻會轟然向前流逝,絕不後退。

那一瞬間,餘飛心中隻有三個字。

見鬼了。貓撲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