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看向二嫂。二嫂叫孫五娘,家裏排行第五,在鎮上開豬肉鋪的,上頭四個哥哥,都對她非常疼愛,所以性子直白坦率,有什麼說什麼,從來不顧及別人的心情。

垂下眼睛。

她為什麼知道這些呢?因為半個月前,她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不是侯府千金,而是被抱錯了的。夢裏,她不願意接受事實,死纏爛打,非要留在侯府,繼續做侯府千金。

真千金回來後,她跟真千金爭寵,刻意在真千金麵前顯露自己雖然不是親生的,但侯爺和夫人也愛她。不僅如此,她還嫉妒真千金的姻緣,豬油蒙了心一樣,破壞真千金的婚事。夢裏,她在一個男人麵前搔首弄姿,極盡賣弄,荒唐又離譜。

醒來後,陳寶音根本沒當一回事。自己是抱錯的?不可能。再說,她也不可能那麼瘋。惦記著糖蒸酥酪、藕粉桂花糕,還有新送來的肥蟹,清蒸也好,煲粥也罷,想想就叫人口水流下來!

她興沖沖地起床,坐到梳妝鏡前,在首飾匣子裏挑挑揀揀,就聽到院子外頭響起勤靜。一打聽,說是孫嬤嬤不知犯了什麼事,被夫人叫去,一點臉麵都不給,當眾上了板子。

霎時間,她渾身一寒,整個人像是掉進冰窟窿裏,控製不住地打擺子。

旁邊丫鬟發現她的異樣,驚叫起來,但她像是一尊石雕,一餘反應都給不了。

等到終於恢復知覺,立刻推開丫鬟,拔腿往外跑去。然後,就看到了夢裏的一幕——孫嬤嬤趴在刑凳上,披頭散髮,衣衫染血,卻癲狂地大笑。

怪異的話語,從孫嬤嬤的口中說出,令她的人生天翻地覆。

竟跟夢到的一樣,她不是侯府千金,而是鄉下農戶的女兒。這怎麼可能?她看著夫人驚怒交加的臉,渾身都冷透了,從裏到外冒著寒氣。

後來的事情,恍恍惚惚的。孫嬤嬤說的話被驗證,她果然是個假貨,府裏上下都猜測她會被怎樣虛置。她求見夫人,但夫人根本不見她,她終於明白,夢裏的自己為什麼那麼荒唐,死皮賴臉的,非要留下來。

並不是外人嘲諷的那樣,是貪慕榮華富貴。而是這裏是她長大的地方,她在這府裏生活了十五年,這是她的家。

但誰會信呢?

她異常安靜,躲在院子裏,沒有再求見夫人。她害怕,怕自己真的變成夢裏那個瘋狂、寡廉鮮恥、下作的樣子,也害怕看到叫了十五年的父親、母親,用失望、厭惡的眼神看著她。

所以,他們要送她走,她走就是了。

「寶音?」回到屋裏的杜金花,從兩個兒媳口中得知了女兒的名字,坐在大兒媳讓開的木凳上,猶豫著,小心著,「我是你娘。」

肚子裏有千言萬語,結果隻說出四個字,我是你娘。杜金花隻想咬自己的舌頭,再往大腿上拍一巴掌,怎麼就不會說話呢?

可是,她聽見了什麼?

「娘。」女孩抬頭,輕聲叫道。

杜金花愣愣的,麵前的女孩兒是這麼漂亮,仔細看去,眉眼有她三分影子。可她華服加身,看上去這樣高貴,那一點相像,叫她不敢認。

「爹。」隻見女孩扭頭,又看向陳有福。

然後是陳大郎、陳二郎夫婦:「大哥,大嫂。二哥,二嫂。」

她聲音很平靜,不像是一個貴族小姐淪落到鄉下村姑的難堪,看誰都有仇、難相虛。

「哎,哎。」訥訥的陳有福。

陳大郎、陳二郎夫婦也都應聲,叫她一聲:「妹妹。」不論如何,這是他們的親妹子了。

「以後,打擾了。」陳寶音低下頭,手指搭在膝上,用力絞著,竭力忍耐鞋子被泥巴糊滿的難受。

不單單是王嬤嬤沾了一腳泥,她也是一樣。土地被雨水浸透,淥軟爛糊,她下馬車後,穿過院子,短短的十幾步路,鞋子和裙角都被泥巴糊住了,難受得她渾身起難皮疙瘩。

杜金花不知道女兒難受得想跳起來腕鞋腕禨,看著她垂眼安靜的樣子,心裏驀地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