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的笑聲驟然停住,立即站起來,走出屋子。
小六猶豫了一會兒,走到門口去看。
清理出的山坡上,兩具屍體擺放在柴堆中。
看到相柳走過去,幾百來個士兵莊嚴肅穆地站好,相柳先敬了三杯酒,然後手持火把,點燃了柴堆。
熊熊火光中,男人們浸染了風霜的臉膛因為已經看慣生死,沒有過多的表情,但低沉的歌聲卻訴說著最深沉的哀傷:
此身托河山,生死不足道。
一朝氣息絕,魂魄俱煙消。
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
千秋萬歲後,榮辱誰知曉?①
士兵們的歌聲並不整齊,三三兩兩,有起有落,小六聽上去,就好像他們在反覆吟哦:此身托河山,生死不足道。一朝氣息絕,魂魄俱煙消。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榮辱誰知曉?
雖然的確是黃帝霸佔了神農的疆土,可神農國已經滅亡,百姓們隻要安居樂業,並不在乎誰做君王,甚至已經開始稱頌黃帝的雄才偉略,寬厚仁慈,根本不在乎這些堅持不肯投降的士兵的得失是非,千秋萬歲後,也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榮辱。
隻要放棄,隻要肯彎腰低頭,他們可以有溫柔的妻子,可愛的孩子,甚至享受黃帝賜予的榮華富貴,可是他們依舊堅定地守護著自己的信念,堅持著很多人早就不在乎的東西,甚至不惜為這份堅持獻上生命。
歷史的車輪已經滾滾向前,他們卻依舊駐守在原地,高舉著雙臂,與歷史的車輪對抗。他們是被時光遺忘的人,他們企圖逆流而上,但註定會被沖得屍骨粉碎。
小六知道他們很傻,甚至覺得他們很可悲,但是又不得不對他們肅然起敬。
這一瞬,小六突然明白了為什麼上次他嬉笑著對相柳說,共工做的事很沒有意義,相柳應該出賣共工,投誠黃帝時,相柳會勃然大怒。這世間,有些精神可以被打敗,可以被摧毀,卻永不可以被輕蔑嘲弄!
相柳慢步歸來,蒼涼哀傷的歌聲依舊在他身後繼續。
小六靠著門框,看著他白衣白髮、纖塵不染地穿行在染血的夕陽中。
相柳站定在小六身前,冰冷的眉眼,帶著幾分譏嘲,卻不知道是在譏嘲世人,還是譏嘲自己。
小六突然對他作揖鞠躬,「我為我上次說的話,向你道歉。」
相柳麵無表情,進了屋子,淡淡說:「如果能盡快弄到葯,至少讓他們可以多活一段日子。他們是戰士,即使要死,也應該死在黃帝的軍隊前。」
小六安靜地坐在角落裏,開始真的希望璟能盡快拿到葯。
兩日後,相柳帶小六離開了軍營,去清水鎮。
璟站在河邊,看著並肩而立的相柳和小六乘著白雕疾馳而來。
小六跳下大雕,急切地問:「葯到了?在哪裏?」
璟看著相柳,說道:「將軍要的葯已全部齊全,在清水鎮東柳街左邊第四戶的地窖裏放著。將軍自可派人去拿。」
相柳點了下頭,大雕盤旋上升。
小六不想麵對璟,隻能仰頭看相柳,目送著他漸漸地消失在雲霄中。等相柳走了,小六依舊不知道該和璟說什麼,隻能繼續看著天空,一副極度依依不捨的樣子。
脖子都酸了,小六終於收回目光,笑眯眯地去看璟,他依舊穿著離開那日的粗麻布衣裳。
小六輕輕咳嗽了兩聲,「弄那些葯麻煩嗎?」
璟搖了下頭。
小六問:「你什麼時候離開清水鎮。」
「不離開。」他凝視著小六的雙眸中有溫柔的星光。
小六歪著頭笑起來,「那你的未婚妻要過來了?」
他垂下了眼眸,緊緊地抿著唇。
小六說:「我回去了。」從他身邊走過,快步走進葯田,也不知道踩死了幾株藥草。
小六深吸口氣,用力推開院門,歡快地大叫:「我玟小六回來了!」
半夜裏,小六睡得正香時,突然驚醒。
相柳站在他的榻旁,白衣白髮,可是白髮有點零亂,白衣有點汙漬。
「你又受傷了?」
小六嘆氣,坐了起來,非常主動地把衣服領子往下拉了拉,相柳也沒客氣,擁住小六,低頭在他脖子上吸血。
小六調笑,「你倒是幸運,有我這個包治百病的葯庫,可你的那些……」小六反應過來了,「你拿到葯了嗎?難道有人去伏擊你?」
相柳抬起了頭,「沒有。塗山家有人泄露了藏葯的地點。」
「不會是塗山璟。」
「我知道不是他。」
「那是誰?」
「我怎麼知道?你該去問他!」
「知道是誰劫了葯嗎?」
「不知道。」
「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和上次讓我受傷的是同一撥人,但上次那撥人來得詭異,消失得也詭異,我懷疑山裏有內奸,但一直沒查出頭緒。」
小六用手拍額頭,簡直想仰天長嘆,「不用那麼熱鬧吧!」
相柳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即看出異樣,「難道你知道是誰?」
小六苦笑,「你先讓我冷靜冷靜。」
相柳掐住他的脖子,「事關上千戰士的性命,這不是你的寂寞遊戲!」
小六伸出手,一邊伸手指計時,一邊思量,十下後,他做了決定:「是街頭酒鋪子的軒。」
相柳放開了他,轉身就要走,小六牢牢地抓著他,「不能硬搶,他手下的人很多,而且他們應該和塗山氏的關係很深,如果真鬧大了,塗山氏隻會幫他們。」
相柳摔開了他,小六說:「我有辦法能兵不血刃地搶回葯。」
相柳停住腳步,回身。
小六跳下榻,一邊穿外衣,一邊說:「軒有個妹妹,叫阿念,軒十分精明,也十分在意這個妹妹,打軒的主意不容易,抓阿念卻不難。用阿念去換藥,我們拿回葯,軒得回妹妹,大家也就不用打了。」
相柳思索了一瞬,說道:「可行。」
兩人出了院子,小六說:「你去引開軒,我去捉阿念。」
「我的人手不多,隻能給你四個。」
「你該不會把人都給我吧?我留兩個就行了,你有傷,軒可不好對付。」
相柳不理他,躍上了毛球,有四個戴著麵具的男子駕馭坐騎出現,相柳對他們下令:「在我沒回來之前,一切聽他命令。」
「是!」四人齊齊應諾,一個男子飛落,把小六拽上坐騎,又齊齊飛上了雲霄。
相柳策毛球離去,小六叫:「九頭妖怪,別死啊!」也不知道相柳有沒有聽到,雕和人很快就消失不見。
小六看身邊的四人,麵具遮去了他們麵容,沒有任何錶情流露,隻有一雙堅定的眼眸,期待地看著他。
小六問他們:「你們熟悉周圍的地形嗎?」
「非常熟悉。」
小六邊比邊畫地開始下令。
「明白了嗎?」
「明白!」
「好,待會兒見。」
小六去酒鋪的後門,邊敲門邊小聲叫:「軒哥,軒哥……」他當然知道軒不在,隻是想叫醒屋裏的人。
海棠走了出來,「三更半夜不睡覺,有什麼事嗎?」
小六不屑地說:「滾一邊去,我找軒哥,可沒找你。」
海棠怒氣上湧,卻畢竟是婢女,不敢說什麼,可屋子裏的阿念不滿了,走出來,「賤民!你再不滾,我就不客氣了!」
「你對我不客氣?我還對你不客氣呢!如果不是看在軒哥的麵子上,我早抽你十個八個耳光了。臭婆娘,醜八怪,尤其一雙眼睛長得和死魚眼睛一樣。」
一輩子從沒被人如此辱罵過,阿念氣得身子都在抖,「海棠,打死他。打死了,表哥責怪,有我承擔。」
「是!」海棠立即應諾。
小六撒腿就跑,「我得給軒哥麵子,有本事到外麵來。阿念,你真有本事,就別叫婢女幫忙,自己來啊!」
「反了!真的反了!」阿念都顧不上招呼海棠,拔腿就開始追小六,「我就自己動手!」
小六罵,阿念追。
小六隻把市井裏的罵人的話揀那最輕的說了一遍,阿念已經氣得要瘋狂。快氣暈的她壓根兒就沒注意到護在她身後的海棠突然昏了過去,一個麵具人立即把她綁了,悄悄帶走。
小六引著阿念越跑越偏僻,等阿念覺得不對勁,大叫海棠時,卻沒有人回應她。
阿念膽色倒很壯,絲毫不怕,雙手揮舞,水刺鋪天蓋地地朝小六刺去。戴著麵具的男人擋在了小六麵前。
三個人對付一個,完勝!
阿念被捆得結結實實,丟在了坐騎上。
在阿念的罵聲中,一行人趕往和相柳約定的地點。
到了山林中,海棠暈在地上,四個麵具男子散開,把守在四方。
小六抱起阿念,阿念破口大罵:「放開我,再不放開我,我就剁掉你的手!」
小六立即聽話地放開了,撲通——阿念摔在地上。
阿念罵:「你居然敢摔我!」
小六說:「是你讓我放開你。」
阿念罵:「誰讓你抱我的?」
「因為你被綁著,我不抱你,難道扔你?」
阿念氣鼓鼓地不說話。
小六蹲下,笑問:「尊貴的小姐,是不是一輩子都沒被綁過,滋味如何?」
阿念竟然還是不怕,反而像看死人一樣看著小六,「你簡直是自尋死路。」
小六覺得越來越崇拜阿念的父母,勸道:「妹子,認清楚形勢,是你被我綁了。」
阿念冷笑,「表哥很快就會找到我,他會非常非常生氣,你會死得非常非常慘!」
小六雙手托著下巴,看著珍稀物種阿念,「你對你的表哥很有信心嗎?」
「當然,父……父親從來不誇人,卻誇獎表哥。」
「你父母很疼愛你?」
「廢話!我父母當然疼愛我了!」
「你身邊的人都疼愛你?」
「廢話!他們怎麼敢不疼愛我?」
小六明白了阿念的珍稀,在她的世界,一切都是圍繞她,她所求所需,無不滿足。在阿念的世界,沒有挫折、沒有陰暗。想到軒對阿念的樣子,不知為什麼,小六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嫉妒阿念。阿念這姑娘很不招人喜歡,可是如果可以,估計每個姑娘都願意被寵得天真到無恥,飛揚到跋扈。那需要非常非常多的愛,需要有很愛很愛她的人,為她搭建一個隻有陽光彩虹鮮花的純凈世界,才能養成這種性格。
如果可以一輩子一帆風順、心想事成,誰樂意承受挫折?誰樂意知道世界艱辛?誰又樂意明白人心險惡?
小六坐在地上,柔聲問:「阿念,你的父母是什麼樣子的?」
阿念瞪小六一眼,不說話,可因為內心的得意,又忍不住想說:「我父親是天下最英俊、最厲害的男人。」
小六打趣她,「那你表哥呢?」
「我表哥當然也是。」
「兩個都是最?誰是第一?」
「你笨蛋!父親是過去,表哥是將來!」
「你父親平時都會和你做什麼?」小六沒有父親,他好奇父女之間是如何相處。
阿念還沒來得及回答,相柳回來了。
相柳從半空躍下,戴著銀白的麵具,白衣白髮、纖塵不染,猶如一片雪花,悠然飄落,美得沒有一絲煙火氣息。
麵具人上前低聲奏報,相柳聽完,吩咐了幾句,他們帶著海棠,離開了。
阿念一直好奇地盯著戴著麵具的相柳,竟然看得獃獃愣愣,都忘記了生氣。
小六低聲調笑,「想知道麵具下的臉長什麼樣子嗎?可絕不比你表哥差哦!」
阿念臉上飛起紅霞,嘴硬地說:「哼!誰稀罕看!」說完,立即閉上了眼睛,表明你們都是卑鄙無恥的壞人,我不屑看,也不屑和你們說話。
相柳盤腿坐在了幾丈外的樹下,閉目養神。
小六走過去,問:「你還好嗎?」
「嗯。」
「要不要療傷?」
「你應該知道我療傷時的樣子,等事情結束。」
「等軒把葯送給你的手下,我帶阿念回去,你自己找地方療傷。」
相柳睜開了眼睛,「你知道軒的真正身份嗎?」
小六搖頭,「他身上的市井氣太重了,不像是那些世家大族的嫡係子弟,但又非常有勢力,這可需要雄厚的財力物力支持,不是世家大族很難做到。」
相柳微笑,「我倒是約略猜到幾分。」
「是誰?」
「我要再驗證一下。」
「哦——」
「如果真是我猜測的那個人,你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呃——為什麼?」
「聽聞那人非常護短,最憎恨他人傷害自己的親人,你綁了他妹妹,犯了他的大忌,他肯定要殺你。這次是我拖累了你,在我除掉他之前,你跟在我身邊吧。」
「不!」
「你不信我的話嗎?」
「信!殺人魔頭都認為我有危險,肯定是有危險。不過,你覺得我是躲在別人背後,等風暴過去的人嗎?」
相柳挑眉而笑,「隨便你!不過——」他輕輕地掐了掐小六的脖子,「別真的死了!」
毛球幻化的白鳥落下,對相柳鳴叫,相柳撫了它的頭一下,對小六說:「已經收到藥材,安全撤離了。」
小六站起,大大地伸了個懶腰,「我送人回去,就此別過,山高水長,後會有期。如果無期,你也別惦記。」
相柳淡笑,「我惦記的是你的血,不是你的人。」
小六哈哈大笑,解開阿念腳上的妖牛筋,拽著阿念,在阿念的怒罵聲中揚長而去。
小六邊走邊琢磨該怎麼應付軒。
仔細地、從頭到尾地回憶了一遍從認識軒到現在的所有細節,他發現完全不了解這個人。
這人戴著一張徹頭徹尾的麵具,別人的麵具能看出是麵具,可他的麵具就好像已經長在了身上,渾然一體、天衣無縫。老木、屠戶高、麻子、串子都喜歡他,覺得和他很親近、能聊到一起去。春桃和桑甜兒也喜歡他,覺得他模樣俊俏,風趣大方。小六捫心自問,不得不承認,他也蠻喜歡軒,聰明圓滑,凡事給人留三分餘地。可實際上,軒的性格、喜好、行事方式……小六完全看不出來。唯一知道的弱點大概就是很護短,不管妹妹做了什麼,都希望別人讓著他妹妹。寧可自己彎腰,也不讓妹妹道歉。
小六越想越頹然,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到底經歷過什麼,才能有這麼變態的性格?
小六對阿念說:「我好象真的有點怕你表哥了。」
阿念驕傲地撇嘴,「現在知道,晚了!」
小六笑眯眯地盯著阿念,阿念覺得腳底下騰起了寒意,「你……你想幹什麼?」
小六把阿念摁坐到地上,在身上東摸西抓,拿出一堆藥丸、藥粉,仔細挑選了一番,掐著阿念的嘴,把三個藥丸、一小包藥粉,灌進了阿念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