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又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水,這才抬頭看軒,「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軒沉默了半晌才問:「為什麼救我?」
小六笑嘻嘻地說:「你死了,你體內的蠱也要死,我養那蠱不容易,不想讓它死。」
軒看著他,小六一臉坦然。小六給他倒了杯水,商量著說:「我雖抓了阿念,可並未真正傷害她,隻是戲弄了一番。你手下人傷了我,我也沒讓你好過。相柳雖然用我做了陷阱,但我也救了你。我們就算一報還一報,能否扯平?」
軒問:「什麼時候給我解除蠱?」
小六思索了一會兒說:「等你離開清水鎮時。」
軒的手指輕叩著幾案,「為什麼不能現在解除?」
「你是心懷高遠的人,應該很快就會離開清水鎮,等你離開時,我必會解開蠱。這蠱並無害處,唯一的作用不過是我痛你也痛,隻要你不傷我,你自然不會痛,我不過求個安心。」
「好。」軒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時,突然又回頭,「有空時,可以去酒鋪子找我喝酒。」
小六拱手道謝,「好的。」
軒揚眉而笑,「注意些身子,有傷時,禁一下欲吧!」
「……」小六茫然不解,他幾時開過欲?
軒摸了下自己的脖子,笑著離去了。小六依舊不解地眨巴著眼睛,一會兒後,他抿著唇角,悄悄地笑起來,真的可以去找你喝酒嗎?內心有聲音在反對,可又有聲音說,他很快就會離開,現在不喝以後就沒機會了。
冬天到時,小六的傷完全好了。
這幾個月,因為身體很容易累,小六整日待在屋子裏,正好有大把時間教桑甜兒。
桑甜兒十分認真地學醫,每日的生活忙忙碌碌,她和串子的關係有了微妙的變化。桑甜兒嫁給串子後,很忌諱和以前有關係的東西,刻意地迴避,可現在偶爾她會無意識地邊無意識地邊研磨藥草,邊哼唱著以前學會的歌謠。以前,桑甜兒總是什麼都順著串子,可現在有時候串子幹活慢了,她也會大聲催促,桑甜兒越來越像是回春堂的女主人。
小六笑眯眯地看著桑甜兒艱辛有努力地去抓取一點點微薄的幸福,就如看著種子在嚴寒荒蕪的土地上努力發芽吐蕊,生命的堅韌讓旁觀者都會感受到力量。
傍晚,飄起了小雪。
這是今年天的第一場雪,老木躺了熱酒,吆喝著小六和串子陪他喝酒,小六想起了另一個人的喝酒邀約,望著雪花發獃。
桑甜兒提著燈籠從外邊進來,一邊跺腳上的雪,一邊把燈籠遞給了串子。
串子正要吹滅燈籠,小六突然拿了過去,也不戴遮雪的箬笠,提著燈籠就出了屋子。
老木叫:「你不喝酒了?」
小六頭未回,隻是揮了揮手。
冒著小雪,走過長街,小六到了酒鋪子前,突然又猶豫了。
提著燈籠,在門前靜靜站了一會兒,小六轉身往回走。
「既然來了,為什麼不進來坐一下呢?」軒站在門口,看著小六的背影。
小六慢慢地回身,笑著說:「我看沒有燈光,以為你們不在家。」
軒隻是一笑,並不打算戳破小六的謊言。
小六隨在軒的身後,穿過前堂,進了後麵的院子。也不知道軒從哪裏移了一株梅樹,此時正在吐蕊,暗香盈滿整個庭院。
軒看小六打量梅樹,說道:「阿念要看,栽給她看著玩的。」
小六說:「你可真疼妹子。」當年隻是打趣的話,現如今說起來卻是百般滋味。
兩人坐在暖榻上,軒擺了五六碟小菜,點了紅泥小火爐,在爐子上煮起了酒。
門和窗都大開著,雪花、梅花都盡收眼底,倒是別有情趣。
兩人都不說話,隻是沉沒地喝酒。一個是戒心未消,懶得敷衍;一個卻是忍著心酸,無語可言。
這是酒鋪子,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酒。酒像水一般灌下去,小六漸漸地有了幾分醉意,笑問:「阿念怎麼會允許我在這裏坐著喝酒?」
軒狡黠地笑,「她酒量非常淺,一杯就倒,現在估計正在做美夢。」
小六說:「我看你們是神族,又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為什麼要跑到清水鎮來受罪呢?」
軒道:「我以為你知道原因。」
「殺相柳嗎?」小六搖搖頭,「你們這樣的人殺人根本無須自己動手。」
軒微笑不語,小六端著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說說唄!」
「真正地原因說出來也許沒有人相信。」
「我相信。」
「那……好吧!告訴你!我的釀酒技藝是和師父學的,有一次師父難得地喝醉了,他給我講了一個他年少時的故事。他說那時他還不是家族的族長,他以普通人的身份去大荒遊歷,在一個小鎮子上打鐵為生,家長裏短地生活著。有一日,一個少年找他打鐵,哄著他幹活,承諾的美酒卻原來是最劣的酒,從此他就結識了一生中唯一的朋友。我牢牢記住了這個故事,小時候常常想著將來我也要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也許,我也能碰到一個傾心相交的朋友。」
軒講完,看著小六,「你相信我的話嗎?」
「相信!」
「為什麼?不覺得這理由很荒謬嗎?」
「我能感覺到你說的是實話。」
軒嘆息,「可我並不是師父,我雖然在賣酒,卻並未真正像普通人一樣生活。」
小六笑著安慰,「各有各的際遇,你也見識了很多。」
軒自嘲地笑,「是啊,師父可沒被人種下蠱。」
小六撐著頭笑,「那你得謝謝我。」
軒問:「為什麼救我?」
小六端著酒碗,不滿地說:「我還沒醉呢!套話也太早了!」
軒笑著說:「那我等你醉了,再問吧。」
小六搖搖手指,「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小六連喝了三杯酒,「因為……我要睡了。」趴在案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軒搖搖他,「你酒量倒不錯!」去關了門窗,覺得頭重腳輕,索性也連著喝了幾杯酒,躺在榻上睡了過去。半夜裏,醒來時,小六已走,隻剩榻上的冷盤殘酒,軒啞然而笑。
隔了幾日,軒去年釀的梅花酒可以喝了。
軒白日裏賣完酒,晚上忽然動了興緻,提著兩壇酒去看小六。
小六見是他,愣了一下後,請他進去。
小六家裏可沒什麼像樣的酒具,都是用碗喝。小六拿了兩個碗,把他平常吃的鴨脖子,雞爪子弄了些,就算有了下酒菜。
兩人依舊是沉默地喝酒,一罈子酒喝完,兩人略微有了點醉意。
軒問:「你怎麼會在清水鎮?」
「四處流浪,走著走著就到了這裏,覺得還算喜歡,就住下了。」
「你和九命相柳……很熟?」
小六托著頭,思索了一會兒說:「這種問題不適合喝酒的時候回答。」
「那再喝幾碗回答。」
軒給小六倒了一大碗酒,小六喝下後,說道:「我怕他,但不討厭他。我和他不是敵人,但也肯定不是朋友。」
軒道:「可惜他太精明,否則我還真想和他平平常常地喝一次酒。」
小六問:「你和阿念……隻是兄妹之情?」
軒輕聲地笑,「這種問題倒是很合適喝酒的時候回答。」
小六給他倒了一大碗,軒灌下去後,卻怔怔的,半晌都不說話。小六又給他倒了一大碗,軒一口氣喝完,掏出一個貼身戴著的玉香囊。打開香囊,拽出了一小團毛茸茸的東西,像潔白的雪球,他抖了抖,那毛球變大,成了一截白色的狐狸尾巴,「這是我妹妹的寶貝,我們臨別時,她送給我,說隻是暫時借給我玩,這個暫時已經三百多年了!」
軒輕撫著白狐狸尾,「妹妹是我姑姑和師父的女兒,我答應過姑姑會照顧妹妹,但我失信了。妹妹在很小時,失蹤了,他們都說她死了,但我總抱著萬一的希望,期冀她還活著,等著她回來要回狐狸尾巴。阿念也是師父的女兒,寵愛她就像是寵愛妹妹。」
小六好似不勝酒力,以手扶額,舉起酒碗喝酒時,悄悄地印去了眼角的濕意。
軒把狐狸尾巴團成了小球,塞回玉香囊裏,貼身收好。他倒滿了酒,和小六碰了一下碗,一飲而盡。
兩壇酒喝完,兩人都醉倒睡了過去。半夜裏,小六醒來時,軒已經走了。
小六再睡不著,睜著眼睛,發獃到天亮。
整個冬季,小六和軒隔三岔五就會一起喝酒。
剛開始,兩人聊天時,還常常言不及義,可日子長了,軒半真半假地把小六看做了朋友,甚至向小六認真的請教用毒。
小六對軒十分坦誠,比如說講解毒藥,幾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各種下毒的技巧都和他詳細地到來,各種簡單有效的避毒方法也仔細說清楚。有時候,小六還會認真地提醒他:「相柳想殺你,雖然他不可能派兵進入清水鎮,但神農義軍畢竟在這裏盤踞幾百年了,你還是趁早離開吧。」
軒覺得他們是能推心置腹的朋友,可真當軒想進一步,小六卻會笑著裝傻充愣。
兩人好像隻是酒肉朋友,醉時,談笑;醒時,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