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凍得鼻子通紅的山民們,挑著籮筐,提著籃子,挎著背簍,或三五成群,或單行獨步,從若幹條崎嶇的山間小路上走來,陸續踏上了那條僅能行駛一輛卡車的土公路,彙成一股斷斷續續的人流,朝小集鎮走去。

這一天是農曆十二月二十五日,逢五逢十,趕場的日子。春周就在眼前,家家都要籌辦一點年貨。差不多所有傳統的周日都被當成“四舊”破除了。哪怕是再窮的人家,米桶已經空了,也要設法借點,高高興興地吃一頓飽飯。無錢買肉的上山去打獵;實在運氣不好,哪怕捉幾隻老鼠也行,剮了皮,用鹽醃上,拿到火上熏一熏,香噴噴的,也算一樣葷菜。

集鎮上擠滿了人,交換的貨物大都是不值錢的。紅薯米、幹辣椒、白蘿卜、芋頭片、竹籃子、木火箱、棕蓑衣、紙燈籠、大石蛙、穿山甲、麂皮鞋、虎骨酒,就連最難找到買主的粗糠殼也有人挑來賣。運氣好的早早地賣掉了挑來的土貨,擁進供銷社打一瓶醬油,買兩包廉價餅幹,扯一段花布,高高興興地穿過街市回家去。

常有那許久不見的親戚在街上碰麵了,讓開擁擠的人流,走到僻靜一些的地方,或站著,或蹲著,拿出煙包來,用從算術本上撕下來的硬紙片卷上兩支煙,吞雲吐霧,談起各自的家事。臨別前招手說一聲:“過年來要呀!”

看起來,他們的日子也還過得去,歡歡喜喜的多,愁眉苦臉的少見。

差不多完全無人注意街市兩邊牆上的標語,好象山民們都是不識字的。其實,標語上的字眼很通俗,並無艱深的含義,就連不認識自己名字的老婦人也該辨認得出:這幾個字是“貧下中農”,那是見得最多的“歡呼”、“打倒”、“萬歲”。他們可不是曆史學家,未曾知道,這些標語和這些字眼,具有時代標誌的意義。

人人都是為了準備過年來趕場,隻有一個人,顯然不是。她是一個女人,看上去已經衰老了,焦黃的頭發象一把枯棕,一身瘦骨撐不滿那空蕩蕩的黑布棉襖。她跪在路口上一棵大樹底下,脖子上那塊用細麻繩吊著的很厚的鬆木板,宕在胸前。鬆木板上寫著“山匪婆”三個字。她手上提著一麵破鑼,每過半分鍾敲一下,瞠!招魂似地喊一聲:“我不該宣傳迷信!”

她的鑼聲和喊聲給喧鬧的集鎮添了一場獨角戲。盡管這是唯一的娛樂,而山民們並不熱心觀看,遠遠地抬頭望一眼,低著頭從她麵前走過去。

她的觀眾全是一些野孩子,光著腦殼的,吊著鼻涕的,啃著生紅薯的,破布鞋露出腳趾頭的……他們笑著,擠著,用紅薯蒂、小石頭、幹牛屎這些東西開展了一場比賽,看誰能投中她手上那麵破銅鑼。投中了,瞠的一聲響;投不中的打在她手上、身上、臉上。他們發瘋似地喊叫著:“打死山匪婆!”偶爾有大人跑來,從中拖出自己的孩子,掮一個耳光,打得哇哇大哭,一路揩著眼淚和鼻涕回家去。

“山匪婆”也在哭,成串的淚水落在胸前的鬆木板上,把字跡洗得模糊不清了。她向孩子們哀求道:“做點好事吧!莫打我呀!莫打我呀!”瞠!“我不該宣傳迷信!”

不知從哪裏走來一個姑娘,在孩子們後麵久久地站著。從背後看去,她身材苗條,衣著合身,一對烏黑的長辮子引入注目。不需繞到正麵去打量她的麵日,就從她站立的姿勢也能看得出,她不是本地山裏人。孩子們沒有發現她。“山匪婆”曾吃驚地望了她一眼,迅速低下頭去。瞠!“我不該宣傳迷信呀!”

“打死山匪婆!”

小石子、土疙瘩、幹牛屎,雨點般密集地橫飛過去。

“你們這是幹什麼?”長辮子姑娘從孩子們中間擠進去,轉過身來說,“她犯了錯誤也不要打她嘛!快別打了,回去!都回家去!”

孩子們楞了,許多雙吃驚的眼睛望著她一眨也不眨。他們發現她很漂亮,比宣傳畫上的衛兵漂亮得多,這個小鎮上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妹子,簡直以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她說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就跟在廣播喇叭裏聽到的一樣。大凡會說這種話的人都是有身份的,盡管她不比這些孩子們的姐姐大。

“散開!回家去!”那姑娘伸出兩臂做著類似趕雞的動作,把孩子們一步步逼向後退。“這又不是演樣板戲,有什麼好看的!誰再調皮就把他捆起來!”她的嗓音雖然是柔美的,卻也還有幾分厲害。孩子們果然畏懼了,退到很遠的地方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