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們誤會了。”何督偉以從未有過的嚴肅而誠懇的態度說,“我並不是癲子,也不是壞人,你們不必害怕。近兩天有件大新聞,我想你們也是關心的。為了那個跛子的失蹤,使很多人橫遭冤枉,你們對這件事情怎麼看?我到這裏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打聽一下,要是跛子得救了,會不會對你們有什麼害處。”
母女倆交換了一下眼色。周曉琳直截了當地間:
“剛才在洞裏的人是你嗎?”
“是的。”
“你全知道?”
“我經常上山,到處竄,所以……”何督偉說著話,眼裏射出逼人的光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胡雅潔和周曉琳不知所措,呆立了半天,才請何督偉坐下。
“我不想勸你們怎麼做,隻把一些情況告訴你們。”何督偉坐下說,“我,一九六四年響應號召自己要求下鄉來。初來時,我是一個雷鋒,又是一個邢燕子。我把農村想象成電影裏看到的一樣,又把自己的力量估計得太大了。第一次參加青年大會,我提出一個響當當的口號:“奮鬥十年,把九龍山變成共產主義大花園,那些本地青年聽我一說,都隻是憨笑。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是他們欺生?是我的口號太保守了?後來我問單習海,他說:“我們想不到那樣多,隻要有一碗飯吃就好了。“我覺得他思想落後,沒有誌氣。青年人,怎麼隻想飯碗問題呢?後來我在這裏搞久了,才知道想要吃飽飯並不容易。天天跟大家混在一起出工,兩頭摸黑累一年,剛剛能把肚子填滿。動不動就搞大兵團作戰,不管你有什麼聰明才幹,都是一樣挑土鑿石頭。我灰心,後悔,羨慕單習海會做木匠。我對他說:“還是你好,有門手藝,出工不曬太陽,手上有個鐵飯碗。“單習海說:“你搞錯了,會手藝算不得什麼,當幹部才是鐵飯碗,又鬆活,又吃得開。跑跑腿,動動嘴,嘴上天天有油水。本事大的步步升,本事小的吃現成。犯了錯誤調一調,騎馬換坐轎,他喜歡講他姐夫的事,他姐夫當了十多年幹部,頭銜換了好多個,四清運動受了一場虛驚,工作組一走他又官複原職了。那時候,單習海很自卑,認定這一生會沒有前途,連婆娘都討不到。他罵我蠢,在長沙大地方,當個工人多好喲!偏要跑到這山角落裏來。你們信不信?三年以前的單習海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是個值得同情的人。這幾年有不少人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癲子,我自己就是一個。我回長沙造過反,目的是想把戶口搞回城裏去。造反失敗了,心灰意懶了,對什麼也不認真。單習海也是一個癲子。我從長沙回來,看他還在搞我們早已失敗了的那一套,覺得他好笑,想勸勸他。但這時候他已經聽不進我的話了,我隻好倚瘋作邪地跟他開玩笑,看他哪天能清醒過來。我剛才到洞裏去看了他。他後悔了,真的。坦白地說,我是有點可憐他,他醒悟得太晚了。我想你們看得出,我講的都不是癲子話。我也不想幹涉你們的事,單習海該怎麼樣,都是他自討的。我的話講完了,相信你們不會去告訴別人。”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說完就起身要走。此時的何督偉,語言、態度和眼神都跟平常不一樣,好象是另外一個人。當他走到門口去的時候,腿是沉重的,每移動一步都象腳底沾了柏油。
出了門,他又恢複了往常的瘋態,象個醉漢,含含糊糊哼起了一首古怪的歌:
我走在迷蒙的山霧裏,
飄飄然好不悠閑。
我來到高高的懸崖上,
彩虹喲架在眼前。
我以為是一座橋梁,
跨一步成了神仙……
周曉琳望著他走下台階,穿過曬坪,忽然如夢中驚醒,追出去,抬手喊道:“哎!”
何督偉停步轉身,詢問地望著她。
“請你給他送點吃的去,別讓他死了。”周曉琳說。
何督偉似乎懷疑自己聽錯了,迷惑不解地眨著眼睛。他把視線轉向門裏探視。胡雅潔在低頭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