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來,聞其尚有點坐立不安,心不在焉,使人覺得,他好象有什麼心事。吃了早飯,他把碗一放,說聲“多謝了”,便要回去。全家人都挽留他,態度是誠懇的,但聞其尚還是惶惶惑惑。周曉琳估計,他的情緒可能跟那隻鸚鵡有關,便要陪他到動物園去看鸚鵡。他欣然同意了。
出了日省廬,他跟她走成一後一前,沒有什麼話說。周曉琳多次要與他並排走,想跟他說說話。走著走著,他又落到後麵去了。
“你是怎麼啦?老是落在後頭。”周曉琳回過頭來問他。
他隻是笑笑,跟上來幾步,又落後了。城裏人有所不知,山裏的道路又窄又不平坦,是不能並排走路的。哪怕是一對新人三日回門走娘家,都是一前一後,有時還隔著丈把遠。養成的習慣是難以改變的,怪不得聞其尚土氣。還有一層原因,也是周曉琳沒有想到的。他總是記得那年的教訓,因為跟周曉琳接觸多了點,引得流言蜚語滿天飛,招來一場橫禍。他在想,人家是年輕女子,沒有結婚的,跟一個土頭土腦的鄉裏人搞得太親熱,讓街坊鄰舍看見了,會不會笑話她?幾年裏難得見一回麵,害得她惹上一身是非犯不著。從心裏講,他是很想跟她多說幾句話的,隻是這個地方離她家裏太近了,熟人多,不好辦。他默默地走著,望著周曉琳的背影,很是滿足。辮子比從前更長了,輕柔地擺動,多美呀!衣服的顏色比那時鮮豔,身段也比從前更苗條。日想夜想,隻是為了能夠再看看她,除了這,還能怎樣呢?她是高貴的城裏人,能夠分別多年還認識,就已經是很有情義的啦!
上了大街,周曉琳提出不坐汽車,要帶他到沿街的商店裏開開眼界,他同意了。
一邊看,一邊走,看不完,走不完。周曉琳的嗓音真柔婉,她說的事情都新鮮。街上的行人很多,肩擦肩,腳踩腳,挨得再近也無妨了。他跟她自然而然地並排走到了一起,也不會覺得特別難為情。走著走著,來到了一個兩邊沒有商店的地方。周曉琳指著旁邊的圍牆告訴他,裏麵是公園。她問他:“想不想到公園裏去看看?”他說:“你們這裏沒有山,把它當稀奇,我在山裏住厭了,不去。”
這裏比鬧市安靜,也不擁擠,正好可以說說互相關心的事情。
周曉琳問他:“那個瘋瘋癲癲的知識青年何督偉現在怎麼樣了?”
“早就回長沙了。”
“是嗎?招工回的?”
“不是,是從山上跌下來,斷了腿,搞了個病退證明走的。”
“你還記得嗎?那時候,他總是說要叫單習海在他腿上打一槍,成了殘廢好回長沙,這回可真是讓他做到了。”
“是。”
“單習海呢,有消息嗎?”
“聽人講,他在外麵打流,做木匠,今天這裏,明天那裏,就是不回家。”
周曉琳感到吃驚,沒有想到單習海會這樣。
“他那個駱駝爺呢?”周曉琳說,“駱駝爺可是個好人哪!”
“駱駝爺沒有死,跟他大女住到一起去了。單習海經常寄點錢回來,養活這個爺,也還有孝心哩。他姐夫還是大隊黨支部書記,待駱駝爺不錯。人家都說,駱駝爺做了一世好人,有好報,崽不在身邊,女婿跟崽一樣。”
“你媽媽也有福氣呀,有你這個好兒子,比駱駝爺還享福哩。”
“我不好,我爺當過土匪,他死了,我受罰,做不起人。”
“你媽媽的眼睛還怕風嗎?”
“幾十年的老疾,好不了的。”
談起過去的人和事,他們感到很投機,話也多起來了。周曉琳好象又回到了九龍山,心情頓覺開朗。那時她是初嚐人間苦楚,以為是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她有信心,在逆境中尋找希望和樂趣。現實生活終於沒有虧待她。她遇上了其尚哥這樣的好人,真幸運哪。回想起那時的她和他,有多少內容可以編成歌來唱!誰也懷邪念,心裏都是透明透亮的。還有那些好心的山民們,當時不是覺得到了一個好人國嗎。
過去是值得留戀的。象一根生了鏽的花針,懷念銀光閃閃的過去是可以自慰的。其尚哥給她帶來了失去的一切,帶來樸實的土語、清香的山裏空氣、快活的鳥兒的歌聲。在美好的過去麵前,周曉琳感到害羞,對自己的今天有許多不滿。
“你覺得我變了嗎?”她問其尚哥。
聞其尚說:“人大了,當然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