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督偉侃侃談來:“在九龍山的時候,你們見我瘋瘋癲癲,既覺得好笑,又同情我。其實,我是有意把自己弄成那個樣子,用瘋言瘋語來發泄我心裏的不平;也是為了不要出工,騰出時間來關在黑屋裏,點起鬆明燈讀書。”
“你的書是哪裏來的?”
“我造過反。在收繳舊書的時候,我管過鑰匙。白天出去收書,夜裏就用手電筒照著,躺在書堆裏看書。看著看著,上癮了,就開始把有用的書偷偷地往家裏搬。你現在看到的這些箱子裏的書,全部是那時候搬回來的。”
“你都帶下鄉去了?。
“沒有,隻挑了一部分興趣最大的帶去。開始,我隻是出於好奇,隨便看看,消磨時間。後來,書把我迷住了,思想也開闊起來,再不相信每天聽到的那些謬論了。我特別喜歡哲理性很強的格言,先是一段段地背,後來發現這樣不行,背了後麵的,忘了前麵的,這才動手釘本子,做筆記。記得多了,我又把本子拆掉,分類重新裝訂。就在分類的時候,我突然產生一個想法,能不能象那些著書的人一樣,也來做點學問呢?你聽了,覺得我狂妄吧?”
“不,你應該這樣。”
“可是,我還有很多書,留在城裏,想讀讀不到,急得我坐立不安。真是老天有眼,他讓我摔了一跤。我靈機一動,不是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把戶口搞回城裏來嗎。一搞,果然成功了。回來以後,腿好了。但是,我已經習慣於讓別人把我當成跛子,所以,這兩根拐棍一直沒有丟。”
“為什麼要這樣呢?”
“一個行動不便的跛子,人家不提防,有事也不會找我來。為了這些書不被弄走,我希望他們永遠不登我的門。所以,我的門上總是掛著鎖的。”
“誰給你上鎖?”
“我自己,就從旁邊這個小方洞裏把手伸出去鎖上門,再關上這個小洞。”
“你真聰明。”
“是逼出來的。”
“你的生活費從哪兒來呢?”
“上回不是告訴你了?討飯。不過,討飯並不是為了生活。我還有別的門路呢。”他打開抽屜指給周曉琳看,“我正在刻鋼板,一餘蠟紙八毛錢,猛刻一天可以賺好幾塊錢。隻是很難攬到業務。”
周曉琳拿起一餘已經刻好的蠟紙來看,發現他刻得相當好。從這餘蠟紙可以看出一個人來,她為他手發抖了。
“討飯,麵子上過得去嗎?”
“就是為了體驗一下撕破自己麵子的滋味。”
“這有什麼必要?”
“這跟我研究的那門學問有關。”
“你到底在研究什麼學問?”
“隻有這一點,請你原諒,我暫時不告訴你。到了可以告訴你的一天,我一定毫無保留,好嗎?”
周曉琳點了頭。現在,她再也不懷疑這個神秘的人了。她想起了在九龍山與他第一次見麵以來的一切,後悔當初跟他的接觸太少,也太淺了。她又望了望他那雙獨特的眼睛,忽然覺得,這正是才華的閃光。原來在那平庸的人群裏,還聞尊著這樣不尋常的一員。
隻顧說話,忘記了時間。何督偉感覺到了饑餓。他看了看爐子,在堆放鍋碗的地方檢查了一遍,又揭開一個陶罐,伸進手去摸了摸,僅剩喂飽一隻雞的米了。他無可奈何,隻好抱歉地告訴周曉琳:“我實在沒有辦法留你吃飯,你看……”
“你自己呢?”
“我……”他不願意如實地說,“有辦法,有辦法。”
周曉琳明白了,為他難過得流了眼淚。猛然想起,昨天給家裏買菜時,還剩一點零錢在身上,掏出來一看,總共三角七分。她揉成一把,放到書桌上,告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