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是偶然的,我在一本無頭無尾的破書上,讀到一些奇怪的故事和新鮮的道理。我由好奇到入迷,一口氣讀完。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本心理學的通俗讀物。我茅塞頓開,想入非非,原來世界上的大小事物,都已有前人在進行解剖,歸納成理論了。我感到自己可憐,為無知而慚愧。並且意識到,無知會使人盲目地幹許多蠢事。我開始追憶過去的經曆,還原那時的心理。不欺騙自己,不掩飾醜惡,用科學的態度對待昨天。表象與內容,思維、言語和行動,一一找出它們的聯係和差異來。我變得聰明起來了。
“我繼續讀書,把沒有讀完的書都拿來讀,陸陸續續,獲得了一些雜亂的知識。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大則宇宙,小則微塵,無所不包。我不知道這些知識有什麼實際的用處,隻是覺得,頭腦中有一些圈、線、點在蠢蠢欲動。
“我一直忘不了那本使我著迷的破書。
“鄰居家有個孩子,兩年前,也就是他十歲那年,一夜之間,用粉筆在街上寫了二十幾條標語,前麵的兩個字都是“打倒“,後麵的字,我不說你也能猜到,全是驚人的。於是被當作重大反派案件來查。小孩子幹的事,當然不難查出來。我生怕那孩子信口亂說,扯到我頭上來。別的不怕,就怕搜走我這裏的大量禁書。尤其是我那些筆記,要是讓他們看見了,不知會惹出多大的禍殃來。當時我緊餘得睡不著覺,躺在床上反複捉摸那孩子的古怪行為。我回憶起自己的兒童時代,當我和他一樣大的時候,我是崇拜大人的,父母的話,老師的話,都是真理。我雖然調皮,也頂多隻是玩一點惡作劇,比如在同學的背後寫一個“石八“,把女同學的辮子係在椅背上。我可從來不會在政治問題上淘氣,連想也想不到那上麵去。現在的孩子為什麼會寫作亂標語?這是為什麼?
“這種現象在外國有嗎?以前的中國有嗎?”
“我一下子打開了思路,想到不倦的造反者,想到甘受屈辱的那些人,想到我自己,還有,典名其妙的殺人犯。
“我發現自己完全生活在一個怪誕的世界上,母親賦予我的那個思維頭腦已經沒有用了,要在新的生存條件下長出一個新的頭腦來。
“我開始追尋自己的足跡,還原我的心理演變過程。當時我慷慨激昂地寫決心書要求下鄉;在農村從雄心勃勃到失望,苦惱,難以忍受;突然產生造反的狂熱,又很快地消沉下來;再回到農村,我已經變得玩世不恭了;又從絕望中重新喚起希望,讀書,奮鬥,找出路,這就是現在。我在座標紙上給自己畫了一餘複雜的圖,把經曆和心理狀態畫成兩條線,有時並行,有時反向,有時交叉。每一個轉折點,都寫上印象深刻的事件。把環境對我的影響用種種色塊和符號來表示。畫好以後,並沒有從中獲得什麼啟示。後來,我又把我最熟悉的人畫成同樣的圖。一餘、兩餘、三餘……現在,我已積累了許多這樣的圖,並且正在開始發現規律。”
“你研究這個有什麼用呢?”周曉琳問。
何督偉想了想,打了一個易於理解的比喻:“你懂得蛔蟲的生活史嗎?假如你一無所知,當我說你身上有蛔蟲的時候你可能覺得沒有什麼關係。假如你很熟悉蛔蟲的生活史,那麼,你會惡心,憂慮,接受治療,把蟲打掉。我研究的這門學問,相當於揭露蛔蟲的生活史。”周曉琳似懂非懂。唯其似懂非懂,才更有魅力,更覺得是了不起的。
“你在寫論文嗎?”她問。
“還不成熟,目前隻有一些零碎的斷想,都記在筆記本上。”
“這叫什麼學問?”
“我正在思考一篇論文的標題,暫時還不成熟。”
“真不簡單。”
周曉琳自言自語,美麗的眼睛閃著羨慕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