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2 / 2)

我的倔強使我獲得了頑強的生命力,我終於靠自己的雙手養活了自己。過去我從爸爸的書上看到過一些零零碎碎的藥物學知識,又從我們自己那個小小的藥圃裏得到了一些種藥材的實踐經驗。我為生產隊辦起了一個小藥場,我成了藥場的技術員。為此,我更覺得可悲可笑,自以為是天外來人,卻仍然離不開父親的影響。我的背棄家庭,就如同一個人想提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

我參加農民的行列已經八年了,但誰也不承認我是農民,全都隻記得我是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弟。隻是從理論上“可以教育好”,實際上是永遠教育不好的,永遠留在農村接受再教育,反複教育,一直教育到死。會這樣嗎?

教育使我獲得了什麼?獲得了許多鈣質,骨頭長硬了。硬挺挺地堅持,傻嗬嗬地苦幹。我並沒有練就什麼高出於一般農民的本事,也沒有千出什麼值得誇耀的成績來,我對社會所能作出的貢獻平平。可是,我並沒有喪失活下去的信心,總覺得自己有用。是哪一點有用呢?大概就是這身骨頭。在一場普遍被抽去骨頭的大劫過後,保留或新長了骨頭的人,難道不是有用的嗎?

我到長沙來,就是想找到一個答案,在新的形勢下,骨頭將被最後折斷,還是可能發揮某種作用。我看到你們的作品,特別高”,似乎正好是發現了骨頭的作用。不過,我跟你們是不能比的,你們是誌士、才子,我是遊子、庸人。

我真想回家看看,真想跟別人一樣享受一點家庭溫暖,真想啊!那天回到長沙,我在街上漫步,考慮到哪裏去吃飯,在哪裏過夜的問題。假如我回家去,不知他們會高興成什麼樣子。媽媽知道我最喜歡吃油燜冬筍,我看見農民挑著冬筍來賣,嘴饞哪!

我的腳好象被一根線牽著,不知不覺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但是,當我走到離家不遠的時候,腿軟了,很重很重,象灌了鉛似的。我沒有勇氣走進那條小巷,甚至害怕碰見家裏的人,隻得走進附近的商店,這家串到那家。

後來我發現郵局外麵的板欄底下,有一個老頭在讀報紙,很象是我爸爸。我躲躲藏藏地向他靠攏,想從側麵看清楚,究竟是不是。還沒來得及讓我看清,他轉身走了,正好是背我而去。他一開步,我就認出來了,果然是他。天下不會有一個兒子不熟悉自己父親的步態。

我多麼希望能夠飛到他身邊,突然往他麵前一站呀!但是我不能,有一種固執的力量把我拴住了,叫我隻能在內心哭泣著,偷偷摸摸地移動步子,跟在他身後走去。

我遇見了街坊,但是他們沒有看出我來,因為我把頭埋得很低。我的膚色變了,走路的姿勢變了,這是長期挑擔子造成的。

我不敢在那裏久留,低頭傍著牆邊走到街上去消磨那痛苦的時光。沒有吃飯。

天黑以後,我又走進那條小巷,十次百次地在日省廬門前停步。我找到了自己小時候用裁紙刀刻在門上的一個。挺m字。

我一直徘徊到天亮以後才離開,坐在一個機關的台階上,打了一會兒瞌睡。

我什麼時候才能與家人團圓?我盼望著,能有那麼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