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追回天籟(3 / 3)

每支歌唱完,是我與歌手對話的時間,全國電視觀眾都在傾聽。

你看這位少數民族女青年,二十來歲,漢語還說得相當生硬。我就簡單問了她一個小問題:“這首歌,是從媽媽那裏學來的嗎?”

“我媽媽不唱歌。”她遲疑了一下又說,“但她最會唱歌……”

“這是怎麼回事?”我好奇地問。

“我爸爸原是村子裏最好的歌手,他用歌聲引來了另一個村子的最好歌手,那就是我媽媽。但是,在我出生不久,爸爸就去世了,媽媽從此就不再唱歌。”

幾句結結巴巴的話,立即使我警覺,此刻正在麵對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生故事。她還在說下去:“前些天初賽,媽媽在電視中看到了,我剛回家,她就抱住了我。這時,我聽到耳邊傳來低低的歌聲。這是爸爸去世那麼多年後她第一次開口,真是唱得好。”

兩位歌王的天作之合,二十年的封喉祭奠,最後終於找到了再次歌唱的理由……我還沒有來得及理清自己的感受,抬頭看見這位歌手正等著我的講評和打分。我說:“請代我問候你的媽媽——這位高貴的妻子,高貴的母親!”

現場的掌聲如山洪暴發,我看到很多擔任評委的著名音樂家在擦淚。我輕輕地加了兩個字:“滿分。”

本來我還想通過電視問候那個村子裏的鄉親。整整二十年,這些鄉親知道他們的女歌王為什麼封喉,因此你一句我一句地教會了她的女兒。但是,我要表達這種問候需要用不少語言,而當時比賽現場的濃鬱氣氛已容不得語言。後來才知道,當時幾乎整個中國都被這個樸實的故事感動了。

我想,這下,那些用空洞重複的套話來敘述自己父母親的歌手,該知道我為什麼不讓他們及格了。

此刻,我在呼倫貝爾草原又想起了祖國西南地區的那個村莊。兩個地方隔得很遠,但它們的歌聲卻能互相聽到,因為它們屬於同一種美學範疇。其實,這也是人類學範疇。

從眼前的十多歲的小孩子,到中央電視台比賽現場的那位二十歲左右的女青年,到她的母親和鄉親,再到在評委席裏擦淚的著名音樂家們,這一連串麵容,在我腦海中連成了一條線。這條線,就叫“人類深層藝術史”。

令人惆悵的是,憑著我們的呼籲,天籟還能在我們的生活和藝術中占據多大的分量?

幾個朋友對此非常悲觀,認為現代文明的推土機很難抵擋。推土機一過,一切都可想而知。因此,誰也不願和它作對了,現在的很多文化藝術,都已經成了推土機的伴奏音響。

我對此稍有樂觀。不是樂觀於推土機的終將停止——這是不可能的——而是樂觀於不少人的心底可能還有文化良知存活。這些存活的因素隻是點點滴滴,卻是人間真文化千年傳承的活命小道。

想到這裏,我看了鄂溫克族小男孩達維爾一眼,他正站在我的右邊。

鄂溫克族一直在深山老林裏過著原始的狩獵生活,很多年來,政府部門在山下為他們建造了居住社區,又為了保護珍稀動物而限製狩獵,他們的生態改變了。麵對著遠比過去舒適和安逸的物質生活,他們卻陷入了深深的苦悶。這是一種說不清楚原因的苦悶,其實也就是文化苦悶。因此,他們會在原來的狩獵地養幾頭鹿,或其他什麼動物,過一段日子就上山去與它們一起住一陣,像過去一樣。不要嘲笑他們過於懷舊,這是他們吃力地在與自己的文化“談判”。

那天,十二歲的達維爾從合唱團回家,問剛剛從山上下來的奶奶和媽媽,還有沒有老歌可以教給他。於是,幾位長輩就開始在燈下一句句地回憶起來。幾天下來,達維爾學到很多歌,而奶奶和媽媽則完全變了。像是受到了天神的指點,她們的笑容、步態立即變得自在和坦然。

這,已經屬於一個民族的天籟了。

推土機永遠會一步步推進。但我們還有駿馬,還有不同年齡的騎手,可以揚鞭縱韁,去追回那些重要的東西。

點評一:

社會正在加速將人變成標準產品,充斥耳際的幾乎是不帶任何個性的交際語,內心的言辭消失之後,每個人所麵對的隻能是乏味的同類。如果不明白生命的意義,我們就將喪失人類最後的那一點特性。(老愚)

點評二:

天籟是自然的聲響,非關教化。在教化的地方,沒有自然;在自然的地方,無需教化。“越名教而任自然”,這是魏晉狂狷名士倡自然而反教化的行動哲學。大而概之,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儒家為教化,道家為自然。而純粹藝術精神,它更多地存在於自然而非教化中。然而,我們生活的世界是如此教化如此文明的,比如,在青歌賽考察素質環節,餘先生麵對被教化套牢的歌手充滿無奈。好在還有那些“原生態”歌手,讓人得以短暫地重返自然。(馬策)

點評三:

什麼是天籟,“天籟是天生自然”,不造假,不浮誇,不虛作。天籟之聲,就是月朗風清之夜諦聽到的那來自婆娑竹林綠海之中的本源音響,渾然天成;就是那草原上牧民們喉頭不經意吐出的低低長調,沉鬱愴然,就是那鄂溫克族男孩把思念充溢屋宇,讓情感產生雙相共振的歌聲。換句話,它就是中國文化藝術界逐漸失落的藝術生命特質:質樸天然。(廖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