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朋友,他是少有的好人,總是盡心竭力地幫助別人卻不求一分回報。他不抽煙,不喝酒,連茶都不喝,所以想給他送點禮都沒東西可送。一天,別人告訴我他從北京做了口腔手術回來了,正在鬧絕食,讓我去勸勸。我很痛心,讓這樣的人死了的確太可惜,可怎麼勸呢?這不是勸的事,怎麼也得借助點什麼。
我從一個農村老太太那弄來一瓶用野獸油脂配製的藥膏,拿到病人床前,告訴他抹上這藥可緩解疼痛,並勸他努力吃點東西……見我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他伸手要來紙筆,寫了三頁稿紙,這是他的絕筆,此後他再沒寫一個字。他寫得很明白,他得的是口腔癌,家人簽字做了手術,將整個上齶切除了,他說不了話,不能吞咽,疼痛不堪,這樣的生命還如何存活?有什麼意義?他寫道:“請讓我安安靜靜地死去。”他絕食九天而死。
這之後,對危重病人,如果是我的好友,我往往不是救,而是幫助他們速死。我知道我這麼做是不給自己留後路了,我沒有理由讓朋友們速死,而輪到自己那天卻貪生怕死。我想,我這樣做就是等到我那天,朋友和女兒會如法炮製,替我了斷。
看到巴金的艱難死亡,我的心情有說不出的複雜,巴金是多麼敏感、細膩的一個人,他從前經受的所有苦難和淩辱都抵不上後來不允許他死亡帶給他的羞辱來的大。巴金年輕時推崇西醫,曾立誓說把自己的生命交給西醫去處置。西醫把他的氣管切開,吃東西是從鼻孔直接插到胃裏去,不能動,不能說話……
由此,我想到了母親師傅的死。
母親說,她師傅在過了60歲生日後,收拾幹淨一張床,交給我母親一個蠅甩子說:“別讓蒼蠅落我身上。”然後躺下,絕食七天而死。
我追問母親:師傅為什麼要死?是生病了嗎?是厭世了嗎?是信仰什麼教嗎?母親說都不是,師傅隻說,人活60就可以了。可我覺得這話站不住腳。對中醫來說,60歲正當年,正是經驗豐富,大有作為之時,怎可以死呢?我一直認為母親太女人,給你蠅甩子讓你趕蒼蠅,你就趕啊,師傅說要死,你就讓他死啊?便是大家都認可了,你也不能認可啊,你得勸啊,哭喊啊,給他灌米湯啊!母親說,那不行,師傅要安靜。我母親可真夠聽話的,就這麼讓師傅安安靜靜地餓死了。
多年後,當我看到母親對待死亡的安詳態度,才意識到母親在為師傅驅趕蟲蠅的那七天裏已經接受師傅對死亡的態度了。中醫給了母親一個順應自然的生活態度,一個淡泊的心境。她的師傅一生不求財、不求利、不求名,便是對生命也是適可而止,早早撒手。這一人生態度對她產生了深遠影響,母親和她師傅的做法一脈相承。如果母親執著於生命、執著於青春、執著於名利,她怎能做到在醫治病人時因勢利導、順其自然、舒理氣血、平和陰陽?
看到現代人對生命不顧尊嚴地執著,看到西醫為了配合人們的這一執著而采取的一係列超出一般人心理承受能力的搶救措施,我隱約地感覺到母親師傅的死似乎有點道理。
巴金提出過安樂死,但沒人理睬他。當巴金再一次被搶救過來後,他萬分無奈地說了他人生最後一句話:“我願為大家而活著。”這是何等的悲憤?我們活著的人能承受得起巴金為了我們而這般活著嗎?
在巴金不能說,不能寫,頭腦又很清醒的這六年裏,不知他躺在床上是否想到了他年輕時的話?他對這一處置是否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