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闊無垠的蔚藍色大海——每當平三郎望著牆壘外那綿延無盡的山野,都會不禁海邊小漁村的故鄉,而廣袤美麗的洶湧大海,更會率先浮現在平三郎的腦海中。
(又近到年底了,這時候的鯪渡灣可是風浪最大的時候,哥哥他們不會冒險出海吧……)
平三郎拄著長槍站在栗尾城後的望樓上,一邊漫不經心地望著昏黃的暮色下南方的崎嶇山嶺,一邊胡思亂想著家鄉的人事。越中的大海雖然美麗,但變幻莫測的風暴和海嘯卻是所有依靠大海討生活的漁夫的夢魘。尤其是冬季的北陸海岸,漂著冰塊的海水和掀起數丈巨浪的北風足以吞沒任何出海的船隻。但大雪覆地、再也挖不到野菜山果充饑的漁民們,若不想一家老小在寒冬雪夜間饑寒而死,也隻有搏命出海,在無情的風雪駭浪間掙紮求存。
平三郎的祖父和父親都是葬身******的,他們就是在寒冬出海船覆人亡的。而平三郎所出身的小漁村,全村上下不過百多口人,卻每年要被大海吞沒三五條人命,在平三郎由出生到離開的十四年間,漁村中死去的四十二人,隻有七個人是在岸上老病而死的。
(呆在這個鬼地方,遲早有一天,我也會死在海裏的!)當十五歲的大哥開始跟隨漁船出海後,平三郎總是懷著一種莫名的恐懼,他不想一輩子作為一名腥臭猥瑣的漁夫辛苦求存,到最後不是貧病而亡,就是在冰冷的海水中為大魚吞噬。終於有一天,平三郎逃離了家鄉,流浪在越中各地十多年,當過乞丐、苦役,也曾淪為盜賊,但他終究活了下來,現在是一名越中新川郡江馬軍的足輕。
人是戀家的生物,離開家鄉的時間越長,就越是思念故土。十多年的時光,平三郎早已忘卻了漁村生活的種種苦難,對故土對親人的掛念也越發的濃烈了。尤其是在這連綿起伏的飛騨國東南山野之間,入眼的都是突兀險拔的山峰迭嶺,讓自小飄蕩在廣袤無際的大海上的漁村漢子百般不適,加倍地懷戀起家鄉那潮濕腥臭的空氣、破爛糾結的魚網、班駁老舊的漁具,甚至那冷漠地吞噬著漁夫們生命的大海也在記憶中親切起來。
“這該死的地方,連個火盆也沒有!”一陣寒風吹過,隻穿著一件側桶具足的平三郎不禁打了個寒戰,縮手縮腳地哈著白氣輕聲抱怨著。
現在已是十一月中旬了,越中的寒流也越過南境的山巒屏障席卷入飛騨國中,那原本漫山的枯黃早被沒髁的瑞雪所覆蓋,寒風呼嘯於山嶺之間,禽鳥走獸早就瑟縮於巢穴之中,蒼茫天地間仿佛再無生靈的活躍。若在往年,平三郎等越中士兵早就躲在山北麵的兵舍中偎依著爐火大聲喧笑了,但此刻,他卻要和十九名同伴一起堅守在這靠近信濃邊境的栗尾城中。
“小心戒備著!從這平湯鄉到信濃的分界山不過兩裏地,甲軍隨時可能出現!”帶隊的足輕組頭如此警告著手下,但原來駐守栗尾城的三十名高原鄉江馬士兵根本無動於衷,而包括平三郎在內的二十多名越中士兵卻一個勁地苦笑。如果小心的話可以使自己不丟掉性命的話,平三郎他們一定打點十二分精神時刻警戒著。但栗尾城不過是靠近信濃邊界的一個土木結構的小城砦,城防也隻有一重溝塹和兩人高的木柵,如果武田軍真的出動的話,隻要一個百人隊一輪衝鋒就可以攻入城砦,平三郎等人所能做的也隻有在城破喪命之前,點燃城砦中的狼煙烽火。
“地藏菩薩庇佑!”眼看著日已西沉,一天又將平安過去,平三郎暗自感謝著家鄉漁村在海岬岩石下供奉的地藏菩薩。望樓腳下傳來前來換班之人的腳步聲,平三郎正轉身探看今天是誰來接替自己,忽然身邊一同輪值的同伴拚命的搖晃著自己的右臂,結結巴巴的話語難以掩飾其內心的驚恐:
“武、武田!武田軍來了!”
“咚!”的一聲,平三郎握槍的手一鬆,長槍掉落在望樓的木板上,但其主人卻恍若未覺,隻是瞪大雙眼望著南方山腳下那蜿蜒而出的長長隊伍。
昏黃的天際,白色的山野,黃與白的天地間,如火焰般跳躍的紅色旗幟在蜿蜒燃燒著,輕快的馬蹄踩開潔白之下的泥濘,快步前進的步卒努力地跟隨著馬隊向栗尾城逼近。從山腳下拐出的人馬可能隻是大軍的先鋒隊,不過三十多騎,一百左右的步卒,但一行人馬的旗幟卻刺痛了平三郎的雙眼。
紅地白紋的揚羽蝶,這是高原鄉江馬氏的家紋,平三郎絕不會誤認為是他們所效命的越中江馬軍的黃地綠紋旗幟;
而在風中獵獵招展,與江馬軍旗一般大小的六連錢旗、金輪十曜旗、赤紅花菱旗、月星曜旗更是令平三郎心驚膽寒,雖然他不知道這些軍旗代表的是哪些大將,但毫無疑問,眼前的這些軍隊絕對是來自信濃的武田軍!
“當——當——當——”
望樓的警鍾被平三郎和同伴沒命地敲擊起來,聲嘶力竭的喊叫在栗尾城上空淒厲回蕩著:
“武田軍來襲了!武田軍來襲了!”
栗尾城中一片慌亂,黑色的狼煙滾滾升起,片刻之後山嶺的北麵也陸續升起數道黑煙,一道一道向北方傳遞著武田軍來襲的警訊。而被發現的武田前哨似乎毫不在意,他們不緊不慢地趕到栗尾城下約兩町距離,開始歇息馬匹、清理場地,似乎在為後續的大隊準備營地。
城外的武田軍在忙碌著,他們的騎兵下了馬,步卒四散開來收拾曠地上的雜物,夯擊木樁,張布陣幕,軍容散亂到了極點,而城中的江馬軍卻沒有膽量出城突襲武田軍。原本還暗中希冀武田軍會派人來勸降的足輕組頭悲哀的發現,依靠他從軍經驗,武田軍此刻清理的場地足夠千多人宿營,而不派遣使者前來例行勸降的武田軍顯然是想在大軍到來後,將防衛單薄的栗尾城作為出兵的第一道血祭。
“不,我不能坐在這裏等死!”看著周圍的高原鄉士兵們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自己,而跟隨自己從越中翻山越嶺而來的士兵們也都是兩股戰戰,身為栗尾城守的江馬軍足輕組頭下定了決心。
盞茶之後,栗尾城開城,自足輕組頭以下江馬軍八十四名、雜役十五名集體出降。而武田軍並沒有大隊人馬入城,隻留下三十步卒接管城砦,並將來自越中的二十四名江馬軍士看管起來,其它的高原鄉士兵則被收攏到武田軍隊中,稍稍整頓隊列後,武田軍人人手持火把繼續前進,借著山間積雪的反光加緊行軍,終於在月輪初升時趕到了一裏之外的苧生茂城。
“我是栗尾城的小野右藏,”投降於武田軍的栗尾城足輕組頭在武田士兵的弓箭威嚇之下來到苧生茂城下喊城,“城上的是立山有秀大人嗎?請憐惜士兵們的性命,開城吧!武田軍足有三四千軍勢,不是我們所能抵擋的。請你讓越中的兒郎們平安回家吧!”
比起監控邊境的栗尾城,負責壓製高原鄉南端入口、控製高原川東岸七八條村落的苧生茂城規模要大上許多,是建築在半山腰上,擁有外郭和內垣的木城,雖然不是用石塊壘砌而成,但可容納兩百五十名士兵的苧生茂城確實擁有相當的抵抗力量,但這種防禦力量尚沒有大到可以抗拒三四千名震天下的武田軍的攻擊。
來自越中的江馬軍大多數都是江馬輝盛接受原領主椎名家的士兵,和越後的上杉勢長年打交道的越中士兵絲毫不敢小看與越軍齊名的甲軍。對世代侍奉的領主都欠奉忠誠、牆頭草般地倒向了新領主,這些越中新川郡的將士們更是沒有半點為江馬輝盛效死之心,他們隻想在這亂世之中活下來,至於主君是什幺人都無所謂。
反倒是城砦中為越中勢效命的高原鄉江馬黨產生了混亂。出身自苧生茂城附近的一派人大力勸說意動的城守出城降伏,以免甲軍攻城,全城上下化為齏粉,並致兵火遷延周圍鄉村;而三十多名來自高原鄉北方、在變亂中最先投靠江馬輝盛的江馬軍士卻極力鼓動立山有秀進攻城外的武田前鋒隊,斬獲首級後趁夜撤退回高原諏訪城。
“城下的武田軍不過一百軍勢,即使敵人是精銳之師,在雪嶺中跋涉一天、又攻打了栗原城消耗了精力,肯定是疲憊不堪了……”
這些人的話語有很強的說服力,立山有秀不由大為意動,他麾下的士兵有八十越中勢、一百六十高原鄉馬黨,兵力上占據了絕對優勢,如果突襲城外敵軍的話確實勝算極大。
“真正蠢貨!武田軍可能這樣輕易地被打敗嗎?你忘記了永祿七年的廣瀨城之戰的教訓嗎嗎!”
須發斑白的江馬軍的老武士怒斥年青的同伴,他是苧生茂城原先的城守,在老主公突然逝世、家中混亂的情況下,不得以投到了主公的嫡長子輝盛公麾下,但這不代表他願意將苧生茂城周圍數千條人命都壓在江馬輝盛的身上。
永祿七年,山縣昌景率領的武田軍威鎮飛騨一國,連一心製霸飛騨的三木一族都不得不暫時降伏,惟有年青桀驁的國府地方豪強廣瀨宗域依仗著地勢險峻的高堂城、廣瀨城兩城拒不降伏。
於是,武田軍烈火疾風般地飛騨攻略再度展開,先是古川河原前哨接觸戰,武田軍五百前鋒隊輕易擊潰了七百廣瀨軍勢;接著作為國府門戶的田中、山崎兩城之戰,在武田軍掘金眾斷絕水源的計策下,擁有相當防禦力的兩座山城在七天之內接連開城,這也割斷了廣瀨領地南北間的聯係。旬日之內喪失大半領土的廣瀨宗域隻能死守北部領地最後的據點廣瀨城,該城擁有充足的水源和糧秣,不懼圍困,又險峻難攻,廣瀨宗域叫囂著“要讓武田軍的屍體壘到城牆的高度”。
但了解了廣瀨城情況的山縣昌景隻留下兩百軍勢監視廣瀨城,自己親率大軍去平定南部的廣瀨領地。坐困孤城的廣瀨宗域氣急羞憤之下,竟率領五百城兵全部出擊,突襲城外的孤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