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也跟隨結城久藏大人在城外的武田陣營之中。實際上,廣瀨城外的兩百武田軍,基本上都是飛騨各家的士兵。當廣瀨勢出戰的時候,我等原想決一死戰,以免觸怒武田,但領隊的武田將領卻要我們立刻逃命,他自己也帶領部下逃在最前麵。”
老武士出神地回憶起當日的情景,而周圍眾人,除了越中的將兵尚在懵懂之間,其它的江馬黨都了解後繼的事情。
那一天,是與古川鄉的三木氏、高原鄉的江馬氏並稱為飛騨三豪族的廣瀨氏走向沒落的日子。出擊追殺逃散的武田聯軍的廣瀨宗域在追擊出兩裏地外的山穀中遭到了埋伏多日的山縣昌景大隊精兵的伏擊,五百廣瀨軍全軍覆沒,廣瀨宗域也被俘,險峻難落的廣瀨城也自然淪陷。
“武田軍的大隊,可能早就在山嶺後的某處埋伏著。”眾人的目光投向南方的綿延山嶺,那山嶺間的穀地足夠埋伏上萬的大軍。雖然放眼望去隻有白皚皚的積雪,但眾人的腦海中仍不禁浮現出那白色的山峰之後,如火般赤紅的武田軍正如黃泉的餓鬼般待人而噬。
“武田軍是護送信盛公歸國的,信盛殿下一定不希望自己的故鄉被武田的人燒殺搶掠,所以我們這種小城池才有主動投降的機會。如果拒不出降,甚至出擊的話,一定會激怒武田軍,到時候我們的下場肯定不會如廣瀨宗域般幸運的。”
老武士繼續恫嚇著同伴和越中的人。在俘虜了廣瀨宗域之後,考慮到某些原因的武田家雖然最終赦免了廣瀨宗域,但其領地有三成被並入了參加武田聯軍的飛騨各家,精銳士兵也死傷慘重。廣瀨家從此一蹶不振,淪落到現在,已是仰仗三木家鼻息的弱小勢力。但廣瀨宗域卻終究保住了性命,如果觸怒了武田軍的話,苧生茂城中上下人等,連淪為苦役都怕是奢望。
城內拉拉雜雜拖延了許久尚沒有決定,城外的武田軍似乎不再耐煩,竟然掉頭準備回軍。城中的江馬黨頓時慌張起來,當明天武田軍大隊重來之時,就是苧生茂城上下及周邊村落的滅亡之日!來自越中的人們可以連夜逃走,但生於斯、長於斯,全族老幼盡在於斯的江馬黨們能往哪裏逃避?江馬黨的眼睛紅了,老武士手按刀柄,冷冰冰地拋下生死抉擇:
要幺帶領大夥兒出城降伏,要幺城內先來一場火並,占著人數優勢的江馬黨們到時候提著越中勢的人頭出城降伏。
看著麾下的越中士卒們也以凶殘逼迫的眼神望向自己,立山有秀終於下定決心了。
“吱——”沉重厚實的巨大木門被推開,立山有秀以下兩百一十多人赤手空拳的走到城外,另有試圖逃走的三十一名北部高原鄉江馬眾被綁成粽子似的扔在雪地間,充當苧生茂城上下向武田軍獻媚的禮物。
武田軍接受了投降,進駐城內。
在人馬經過城門之時,騎在黑色駿馬上的稻田盛休輕籲一口白氣,原本一直懸掛的心終於坦落下來,情不自禁地向稍稍落後於自己半個馬身的騎馬武將欽佩讚歎:
“喜兵衛尉大人真是名不虛傳的智將啊!在下原先可是對大人的計策還有些懷疑呢,真是失禮之極了!”
稻田盛休坦率的欽佩之情隻是讓被讚揚的男子微微露出矜持的笑容。兩個時辰之內,三十七騎、一百一十四名步卒,兵不血刃,連落兩城。這在旁人看來可能是稀世罕有的謀略,但策劃計謀的人卻非常清楚,自己隻不過把握住了守城一方的心理,再做出相應的虛張聲勢的姿態。這種奇謀,成功了自然可喜,若失敗的話也不損己方分毫,而且它的效果也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的前路上,敵人肯定會布置重兵悍將嚴陣以待的。若想拉近自己和以前的同伴們之間的距離,可還是有很長的路要走啊。
“奧近習眾……德榮軒公時代的同伴,也隻剩下宗四郎、孫次郎和我了。要想追上、超過他倆的腳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想到這裏,男子不由望向身前引導的軍旗,那金色的六文錢軍旗,可是源太兄長力排家中反對的聲浪,托付昌輝兄長轉交給自己的。
“我和大哥都相信,繼承父親智謀的你,才是最適合這麵旗幟的人!昌幸,多多努力吧!”二哥高大的身影又浮現在眼前,那渾厚真摯的話語在這冰雪的天地間溫暖了自己的心頭。自德榮軒公逝世以後,自己一直投閑散置,現在終於有了一展抱負之時刻,怎能在蟄伏下去?
武藤喜兵衛尉昌幸,帶領七騎、二十五名步卒出征飛騨,建功立業中!
進入苧生茂城,武田軍一行的總大將江馬信盛就在近侍的護送入進入城守屋敷中,而隨從的武田家武藤昌幸諸將以客將的身份,帶領部下進入兵舍中休整。在莽莽雪嶺中跋涉半日,武田軍上下早已饑寒交迫,此刻終於可以就著火盆暖和一下冷僵的手腳,灌一口熱酒燙慰心腑。雖然苧生茂城的兵舍簡陋狹小,往往十二三名武田士兵要擠在額定八人住宿的窩棚中,但頭頂上終究多了遮蔽的屋簷,木板的牆壁也比帳篷更能阻擋冷洌的北風,可比在荒山野嶺間露宿好多了。
至於投降的江馬軍,除了試圖逃走的三十多人被縛成一團丟在馬廄中,其餘的人被稻田盛休編為一隊五組,力倡開城的老武士野津根八郎被任命為足輕隊長,下轄的五個足輕組頭也都換上了當地的年青武士。稻田盛休又從信盛少主從甲斐帶來的近侍中挑選了十多人混雜在各組充任副組頭,近兩百人的高原鄉江馬軍被稻田盛休牢牢握在手中。
還有那些降伏的越中勢,稻田盛休倒沒有試圖收編他們,這些士兵如同山中蒿草般搖擺不定,如果讓他們自成一隊的話,可能連夜就逃得無影無蹤;而若將他們打散分配到高原鄉的軍勢中,這些匱乏鬥誌的士兵隻會使軍心渙散,反成大害。稻田盛休此時能做的,也隻是收繳了越中勢的武具,將他們趕到地窖中嚴密看管起來。
分發給武田諸將住宿的是苧生茂城中原足輕頭的屋舍。這些粗俗的下級武士的房舍簡陋非常,鬆板釘成的牆壁早被室內的火盆熏黑得辨認不清原來的顏色,老朽的窗扇咯吱咯吱地被屋外的寒風拚命搖曳著,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之聲。發黃的窗紙倒還完整,可無孔不入的寒風卻依舊從門縫中溜入狹小的房舍中,屋外一陣北風刮著地麵冰雪的嗚咽傳來,陋室間立刻溫度陡降,放置在地上的火盆立刻暴亮起來,騰起尺高的火苗,卻轉眼間不堪負荷地收縮下去,室內的光線頓時黯淡下來。
“哈啊——”土方新八打了個哈欠。他盤腿坐在火盆邊,左手支著下頤,左手從一旁的炭簍中揀出一小截木炭投入火盆,溫暖的火盆烤得這個精幹的甲斐漢子懶洋洋的,直想好好睡上一覺。這也難怪,自從清晨時分他追隨昌忠主公出陣,頂風踏雪翻越安房峠,跋涉十多裏山路趕到飛騨,途中不過歇息了三四次,渴了抄把幾雪塞在口中,餓了就從背囊中掏把米粉就著雪水咽下,人到了苧生茂城下時,早就又冷又餓得幾乎沒了知覺,進城後烤了半個多時辰的火才緩過神來。
縱然勞累一天的土方新八在火盆邊混混欲睡,但當屋舍外傳來沉重的步履聲,土方新八卻一個激靈地蹦了起來,三步並做兩的小跑到門口,拉開厚實的木門,任憑呼嘯的寒風卷著雪花衝進屋內。土方新八自己則跪伏在門邊,恭迎巡視己軍營地歸來的主公。
“昌幸這個家夥……混蛋!”怒氣勃發的甘利藤藏昌忠黑臉泛紅、鼻翼呼哧著白色的氣霧,剛進入房間中便如同憤怒的公牛般大聲怒罵著,他身邊的老家臣長川新右衛門也是麵色沉凝,眉頭緊鎖。緊隨身後的近侍甘利小五郎在經過門口時,給跪在地上的同伴施了個眼色;土方新八會意地掩好房門,自己站在風雪交加的屋簷下警戒著四周。
乍從溫暖的爐火邊來到這冰寒的凍夜,一陣寒風卷來,冰涼的雪花拂落到他的額頭頸項,土方新八不由打個冷戰,小聲咒罵一句這鬼天氣,就抱臂瑟縮在門簷下,一邊含頸縮首地小心眺望著院落內外的動靜,一邊豎起耳朵貼在木門上窺聽著屋中的動靜。作為近侍,土方新八自十二歲起就跟隨甘利昌忠,至今已九個年頭了,對明顯憋了一肚子怒氣的主公進屋後會有何舉動他再清楚不過了。
果然,隨著屋舍中隱約傳出的甘利昌忠怒吼咆哮之聲,還夾雜著“轟隆”一聲重物撞擊和“嘩啦”“砰咚”的物品散落的聲音,土方新八甚至感覺到這老舊的木房似乎都在搖晃呻吟著。土方新八黝黑木納的臉上竟逸出一絲狡猾的笑容,現在屋內那張油膩破敗的餐幾肯定在主公的怒拳下斷裂成數段了,可憐的小五郎,他一定是正滿地跪行著收拾散落的碗碟呢!
“主公息怒……”屋內隱約傳出勸解的聲音,這一定是侍奉了甘利兩代的長川新右衛門大人。這位老大人是甘利家有數的重臣,在虎泰公戰死後、顯赫一時的甘利家衰落下來、家臣四散出走之時,卻是這位皓首老者強撐大局,一邊教導尚未元服的少主、一邊維持著半農半士的甘利家武名不墜,這才有今日甘利家複興之勢。往日間,甘利昌忠對長川新右衛門尊敬有加,幾乎是言聽計從,但此次甘利昌忠卻怒火勃然:
“……隻知道張張嘴說說什麼計策、什麼奇謀,這卻是要我們武人提著腦袋去搏命!如此寒冬,我軍長途跋涉,饑餓凍餒,卻要行險詐城,實在是太無理了……”
怒火熊熊的甘利昌忠聲音之大,竟震得木屋都微微震顫,門簷上的積雪簌簌落下,正好澆了將半個腦袋貼在木門上的土方新八滿頭滿臉。
“啊!好冰啊!”土方新八急忙手忙腳亂地將腦袋上的積雪撣落下來,但頸項中的雪花卻已融化成冰水滲入土方新八的內衣,將他凍得齜牙咧嘴,不得不拚命地抖著衣服原地亂蹦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