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1 / 3)

你啊,你將在我不再聽見大地的聲音,我的嘴唇不再飲它的露水以後才來的——你啊,你以後也許會讀我的一一我是為了你而寫這些文字;因為你也許還不十分以生活為異,你也許不如你應該那樣的驚歎這令人瞠目的奇跡——即你的生活。我有時候覺得你將要帶了我的渴而飲,覺得使你俯就你所愛撫的那另一個生物的,早就是我自己的欲望了。

(我驚歎欲望如何一鍾情就朦朧了。我的愛如此彌漫,如此一下子籠住了他的全身,以至於,宙比德,我會化成了雲,連我自己都覺察不到呢。)飄蕩的微風,撫摩了花朵。

我用了全心來聽你,世界第一朝的清歌。

早晨的清興,初生的光明,沾露的花瓣……不要太延佇,順從最溫柔的勸言,就此讓未來輕輕地把你浸遍。

看來得如此偷偷的,太陽的溫暖的撫循。

縱然最生怯的靈魂也不由不委身,於情。

人是為幸福而生的,全自然都如此教訓。

一片彌漫的喜悅浸浴著大地,那是大地應太陽的呼召而滲出來的——當大地使這種氣氛受了感動,元行在其中早就活了,雖然還順從的,卻閃避了原先的嚴凜……我們看見令人心奮的錯綜從法則的混亂裏生出來了:季節的推移;潮的漲落;水的蒸發與化雨;時日的平靜的交替;風的周期的往複;早就活躍的這一切,一種和諧的節奏把它們搖曳。一切準備喜悅的組成,而喜悅馬上在這裏活了。蠢蠢的悸動在樹葉中,分之於花中即成其所謂芳香,於果中即成其所謂美味,於鳥中即成其所謂靈性與歌聲。因此生命的回複、表現,以及消失,正仿佛水的循環,蒸發在陽光中,然後又凝聚在雨露中。

每個動物都無非是一包喜悅。

一切都愛生存,而一切生物都自得其樂,你就稱之為果,當喜悅成甜汁的時候;當它成歌聲的時候,鳥。

人是為幸福而生的,全自然都如此教訓。都是求歡樂的努力使得草木萌發,使得蜂房注滿了蜜,人心注滿了仁慈。

在枝頭雀躍的斑鳩,——在風中搖曳的枝條,——吹側小白船的海風,——在掩映於枝葉間的海上——頂上泛白的波浪,——以及這一切的歡笑、蔚藍、光明,——我的妹妹,是我的心在對自己講述,——在對你的心講它的幸福。

我不大知道誰把我放到了地上,人家說是神;如果不是它,該又是誰呢?

的確,我在生存中感覺到如此熾烈的喜悅,以致有時候我竟懷疑是否我早就渴望生存了,即便在我還不存在的時候。

但我們把神學的討論留給冬天吧,因為這上麵有許多叫人煩惱的地方。

煥然一新。我把一切都一掃而空。完事了,我赤裸裸挺立在處女地上,在重新殖民的天麵前。

啊!我認識你,太陽神,你在結霜的草地上披開你豐厚的頭發。帶了解放的弓而來吧。你的金箭透過我緊閉的眼瞼,直穿到黑暗:它得勝了,內部的妖怪被征服了,給我的皮肉帶來色與熱,給我的嘴唇帶來渴,給我的心帶來眩惑。在所有你從天心投到地上來的綢綈中,我要抓住那最可愛的一條,我不再附著在地上了;我搖曳在一道光線的梢頭上。

我所愛的你啊,孩子!我願意也帶你飛奔。趕快用一隻手抓住光線,前麵就是太陽了!拋掉壓艙石。哪怕最輕的過去也別再讓有一點重量絆住你。

不要再等了!不要再等了!擁塞的路啊,我超越前去,現在是輪到我了。陽光已經在向我招引;我的欲望是最可靠的向導。我愛上了一切,今早。

千百道光華的線條在我的心上交錯、打結。用了千百種脆弱的明亮,我織一件神奇的衣服。神從其中笑過來,我向神微笑。誰說牧羊神死了呢?隔了我氣息的雲霧,我看見了他。我向他伸出嘴唇去。可不是他嗎,今早上我聽見他低聲說了:你等什麼呢?

我用心和手撥開所有的覆紗,直到我麵前隻看見光輝與裸露的東西了。

飽含了慵困的春天,我懇求你的矜憐。

你啊滿懷了懶意,我把心委之於你。

我的遊移的思緒,隨微風而飄來蕩去。

一片柔和的細流用蜜來把我浸透。

啊,聽也罷,看也罷,都隔了一層睡紗。

就隔了我的眼瞼,我承受你的光線。

撫摩我的好太陽;原諒我的懶洋洋……太陽你如此縱情,請飲我無蔽的深心。新的亞當,今天是我在命名。這條小河,是我的渴;這片林陰,是我的睡眠;這個裸露的孩子,是我的欲望。我的愛借鳥歌以為聲,我的心嗡嗡地飛鳴在這個蜂房裏。可移動的天際,就做我的界限;在斜射的陽光下,你退得更遠了,你渺茫了,你發藍了。這裏是愛與思想的微妙的交流。

空白頁閃亮在我的麵前。

正如神變人,我的觀念來順從節奏的法則。

我的至福的圖像,我這位從事再造的畫師在這裏展出最栩栩的、最生動的顏色。

我將隻能由翅膀抓住文字了。是你嗎,我的喜悅之斑鳩?啊!別再向天上飛去了。在這裏停下吧,休息吧。

我偃臥在地上。我的近旁是樹枝,掛滿了鮮明的果實,直垂到草地上;它點觸青草,它擦過,它撫摩最柔嫩的草穗。一陣鳩聲的重量在把它搖曳。

我在這裏寫,是為的,以後,讓一位就像我在十六歲時候,而比我更自由、更完成的少年,在這裏找到他迫切的疑問的答複。可是他的疑問將是什麼呢?

我和當代無大接觸,時輩的玩意從來不叫我感覺多大的興趣。我俯出現在。我超越前去。我預感到一個時期,那時候大家簡直要不了解我們今日看起來似乎十分切要的事情了。

我夢想種種新的和諧。一種文字的技術,更微妙、更坦白;沒有修辭,不想法證明什麼。

啊!誰將把我的心靈從邏輯的重鏈之下解放出來呢?我的最真摯的情愫,我一把它表白出來,就牽強了。

人生盡會比人所公認的更美。智慧不在理性,而在愛。啊!我一直到今日為止,生活得過於謹慎了。聽新的法則先必須沒有法則。解放啊!自由啊!直到我的欲望所能及的地方,我要去,我所愛的你啊,跟我來吧,我要把你帶到那邊去;願你能走得更遠。

邂逅錄我們整天自娛以悉照舞蹈的辦法來作我們生活中的各種動作,宛如熟練的體操運動員一舉一動,目的全在於造成和諧與節奏。照一種練好的節奏,馬克往唧筒處取水,先抽水,再提取水桶。我們熟悉往地窖取酒瓶,拔瓶塞,飲酒的一切動作:我們把這些動作一一分解了。我們按拍子碰杯。我們也發明了一些應付生活中困難情形的步調,另一些準備揭發內心的不安,還有些用以掩飾它們。有慰問的和慶賀的三拍快步舞(passe-pied),有狂想的兩拍雙人快步舞(rigodon),也有三拍雙人小步舞(menuet),名為正當的企望。像在著名的芭蕾舞劇裏,有口角的步法,吵架的步法,也有和解的步法。我們善於做協和的動作,可是完美的舞伴的步法是自己會跳的。我們所能發明的最有趣的步子是一塊兒走下大草場去人浴的步子:這是一種很快的動作,因為我們要流汗而至;我們是跳躍而下,草地的斜坡正利於我們的大踏步。一隻手像追電車似的伸前去,另一隻手牽我們掩在身上的飄動的浴袍;我們到水邊的時候,弄得氣都喘不過來,我們立即狂笑著投進水去,一邊背著馬拉美的詩句。

可是這一切,你也許要說,還缺少一點隨便,夠不上抒情:啊!我忘了,我們也有自然流露的兩腳相拍的輕盈舞。

自從我能以自信不需要幸福的一天,幸福就開始棲止在我身上了!是的,自從我自信不需要什麼以達到幸福的一天。仿佛一斧砍倒了自私觀以後,我的心裏立刻湧出了如許的喜悅,僅夠我用來灌溉另外一切的心了。我明白最好的教訓是榜樣。我擔起幸福來當一種天職。

怎麼!於是我想,如果你的靈魂與你的肉體終於要分離的,趕快實現你的喜悅吧。如果你的靈魂也許是不滅的,你不是將有永恒足夠你致力於不會使你的官能感覺興趣的事情嗎?你所穿越的這個美麗的國土,你要鄙棄它,摒絕它的媚惑嗎?就因為它們不久便要從你的手裏奪去的?你的行程愈速,你的目光愈貪婪;你的飛逝愈急,你的把握愈匆遽!那麼,為什麼,我這個刹那的情人,要不勝繾綣地抱吻我知道我不能挽留的對象呢?無常的靈魂,趕快!要知道最美麗的花也就是最早謝的花。快俯就它的清芬!不朽花沒有香味。

天然喜悅的靈魂,別再怕什麼,除了會玷汙你清歌的東西。

可是我現在明白,於一切過往者都是常在的,神並不棲止於對象,而是愛;我現在知道在刹那中當平靜的永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