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訶德無視時代的變遷,著迷於騎士小說,崇拜熙德和火劍騎士,佩服貝那爾都,稱讚巨人莫岡德,“不過他最喜歡的是瑞那爾多斯·台·蒙達爾班,尤其喜歡他衝出自己的堡壘,逢人搶劫,又到海外把傳說是全身金鑄的穆罕默德的像盜來”。在堂吉訶德的幻想王國裏,整個世界都由巨人、惡魔和強徒組成,輪番映現出揮舞著一千條長胳膊的巨人、蒙麵的騎駱駝的魔法師、癡情的公主、落難的女皇和一眨眼變為羊群的軍隊,而他的任務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把害人的妖魔一一找出來,與之拚死搏鬥以救助落難的男女。為此,他勇鬥風車、力戰群羊、釋放囚徒、劍劈酒袋,誓為蕩平人間不平而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不過,隻要我們對小說主人公的冒險稍作分析,就可以發現,堂吉訶德的遊俠,與其說是弘場一種騎士精神,倒不如說是基於一種種族責任。因為小說中所有的假想之敵,幾乎都明白無誤地指向摩爾人,指向黑色非洲,指向東方世界,盡管當時西班牙已經高舉帝國之鞭,對處於弱勢的摩爾人大張撻伐。為了暗示堂吉訶德遊俠的文化意義,作者在小說中寫到了這樣一個細節:
離開公爵府之後,堂吉訶德和桑丘在路上碰到一群為城裏祭壇運送聖像的農人,其中一尊聖像是摩爾人的殺星堂聖狄艾果(亦即聖雅各)的像:那是西班牙王國的保護神,騎著馬,拿著一把血淋淋的劍,在摩爾人的身軀和頭顱上踐踏。這尊聖像,對堂吉訶德的冒險作了象征性的詮釋。
在作者的潛意識裏,帝國騎士的天職就是鏟除異教的妖孽。
堂吉訶德第三次出遊之前,神父故意在主人公的病榻旁大談騎士之道,以試探堂吉訶德是否恢複理智。他東說說,西講講,談起京城裏傳來的新聞:土耳其人集結了強大的海軍,進逼西班牙國境,不知他們有什麼圖謀,也不知這場大風暴要在什麼地方爆發。土耳其人的威脅幾乎年年給基督教國家敲警鍾,使他們都加緊備戰。
堂吉訶德聽罷,意氣勃發,說道,國王陛下隻要傳令全國的遊俠騎士到京城聚會,“盡管隻來六個,說不定其中有一個單槍匹馬就能打得土耳其全軍覆沒”。他的外甥女兒聞言後驚呼,舅舅難道又要去當遊俠騎士嗎?堂吉訶德毫不猶豫地說:“我到死也是遊俠騎士,不管土耳其人從南來,從北來,不管他們的兵力多麼強大,隨他們來吧!”
對於西班牙人來說,摩爾人幾百年的統治是一種無法忘卻的文化記憶,而堂吉訶德的每一次冒險,差不多都與征討摩爾人有著不解之緣。主人公首次出遊挨打,街坊救他回家,問他哪裏疼痛。堂吉訶德把巴爾多維諾斯忘記了,但卻記起了摩爾人阿賓德來被安德蓋拉總督羅德利戈·台·那爾巴艾斯捉住,押送到總督署去的事。大戰風車之後,堂吉訶德折斷了長槍,心上老大不痛快,但他轉念一想,又對桑丘說:“我記得在書上讀到一位西班牙騎士名叫狄艾果·貝瑞斯·台·巴爾咖斯,他一次打仗把劍斫斷了,就從橡樹上劈下一根粗壯的樹枝,憑那根樹枝,那一天幹下許多了不起的事,打悶了不知多少摩爾人,因此得到個綽號,叫做‘大棍子’。”
由於時時沉溺於大敗摩爾人的虛擬曆史之中,所以曠野裏兩大群羊掀起的灰塵引起了堂吉訶德的無窮遐想,他心花怒放地告訴桑丘:迎麵來的軍隊是大皇帝阿利芳法隆率領的,他的領土是廣大的忒拉玻巴拉島(現斯裏蘭卡);我背後來的軍隊是他仇敵咖拉曼塔斯國王的軍隊,他名叫卷袖的潘塔玻林,因為他跟人家打架的時候常露著一條右胳膊。他們結仇有個緣故。阿利芳法隆是凶狠的異教徒,他愛上了潘塔玻林的女兒。那位公主很美,而且很文雅,她是基督徒;他父親不願意把她嫁給異教的國王,除非他背棄了偽教主穆罕默德,改信基督教。
接著,堂吉訶德滔滔不絕地說:前麵的這支軍隊是由許多民族組成的:有喝著名的頇托河甜水的人;有瑪西利山地上來來往往的人;有阿拉伯樂土篩取金沙的人;有在清澈的泰莫東泰河兩岸著名的清涼勝地享福的人;有開鑿了種種渠道來排引含蘊黃沙的巴克多洛河水的人;還有說了話不當話的米奴達人;以射箭出名的波斯人;一麵逃跑一麵戰鬥的巴爾多人和梅狄亞人;遊牧的阿拉伯人;性情極殘酷、皮膚極白淨的西塔人;嘴唇上穿窟隆的埃塞俄比亞人,還有說不出的其他民族。以上這些有色種族,當然也就是堂吉訶德要與之戰鬥的東方異類了。
可以說,在小說中,堂吉訶德為摩爾人大發其狂的描寫,構成了一種經典的敘事。在驢鳴鎮附近,小偷、江湖騙子貝德羅(堂吉訶德釋放的囚徒中的一個,原名叫希內斯)拉幫演出傀儡戲《鼎鼎大名的堂蓋斐羅斯解救梅麗珊德拉》,劇中的堂蓋斐羅斯是一個法國騎士,他的夫人梅麗珊德拉是一位絕世美人,傳說中法蘭西查理大帝的女兒。她被西班牙桑蘇威尼亞城的摩爾人搶去,堂蓋斐羅斯從法國趕來救出了夫人。此時摩爾人傾城出動追趕,堂吉訶德看見那麼多的摩爾人,聽到響成一片的鼓角聲,覺得該為逃亡的一對出把力。於是,他拔劍跳上戲台,惡狠狠地向戲裏那些摩爾人揮劍亂砍。有些傀儡砍倒了,有些斷了腦袋,這個折了腳,那個剁成了塊兒。他揮劍刺呀、劈呀、斫呀、掃呀,劍如雨下,沒一會兒,一座戲台全打塌了。與此同時,他還口中亂嚷:“要不是有我在這裏,英雄堂蓋斐羅斯和美人梅麗珊德拉的下場就不堪設想!不用說,準給那一群狗東西趕上,他們非死即傷。所以騎士道在這個世界上比什麼都要緊,應該永遠流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