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世紀歐洲小說走向文化帝國的過程中,夏綠蒂·勃朗特(1816~1855年)的《簡·愛》(1847年)是西方帝國文化敘事鏈中舉足輕重的一環。通過這部小說,我們不難看到,奧斯汀、瑪麗·雪萊筆下那些在英國本土植物性生長的、不失優雅之風的倫敦紳士形象已經過時,而一種具有動物性擴張特點的、魯濱孫式的帝國鷹派人物卻在蓬蓬勃勃地生長。
在夏綠蒂筆下的禽鳥寓言中,正是羅切斯特、約翰·愛、聖約翰這類帝國之鷹翱翔加勒比,窺探亞細亞,才使盎格魯·撒克遜人保持了海外擴張的強勁勢頭,迅速拓展了帝國的廣闊疆域。因此,重讀這部英語文學的經典作品,對於我們研究西方文化帝國的形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一、翱翔加勒比
19世紀中期的英國,處於重大的曆史轉型階段。1832年6月的議會改革,宣告了資本主義秩序的全麵的普遍的確立,促進了資本主義的發展,使英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工業大國。1837年,年僅18歲的少女維多利亞登基,並一心致力於帝國的強大。
從50年代開始,工業資產階級長期執政(在1851~1874年的23年中,自由黨執政19年),資本主義進入新的快速增長時期。
在這個所謂的“維多利亞盛世”,英國經濟極為繁榮,鐵路代替了驛車,煤氣燈讓位給電燈,以倫敦為標誌的資本主義大都市成批出現,北部出現了許多工業中心,機器生產創造了前所未有的財富,教育事業得到很大發展。作為當時的國際貿易中心,此期英國舉行了第一個工業博覽會,這是全球資本主義經濟的第一個櫥窗展覽。與此同時,大不列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外擴張,人們普遍沉醉於日不落帝國的迷夢之中,時勢造就了一批具有強烈殖民野心的帝國之鷹。
夏綠蒂一生幾乎足不出戶,但是她十分關注推動英國資本主義發展的工業美學和城市美學。在《簡·愛》中,接到菲爾費克斯太太發自米爾考特附近的準聘信之後,久居窮鄉僻壤的簡不禁浮想聯翩:“我渴望到有生活有活動的地方去。米爾考特是愛——河邊上的一個工業大城;毫無疑問,是個夠熱鬧的地方,這就更好;至少是個徹底的改變。……一想起長煙囪和煙雲,我的幻想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更為重要的是,作為一個具有狂熱的帝國意識的公民,夏綠蒂的目光不僅聚焦於英倫三島的資本主義快車,而且鳥瞰著東、西印度群島的帝國經濟前沿。早在少女時代,她就被一種擴張的地理意識所吸引。在她的小說中,簡從童年時期就開始迷戀博物學家比維克的《英國禽鳥史》、斯威夫特的《格列佛遊記》以及東方的《一千零一夜》,她的思緒或沉醉在馬德拉、牙買加、西班牙城所在的西印度群島,或飄飛到好望角、赤道幾內亞那樣的黑色非洲,或翱翔於灼熱的印度和東方的沙漠之上。少不更事,她就能夠隨心所欲地臨摹桑菲爾德府中暖房裏的外國植物,也能夠心有靈犀地描繪小亞細亞拉脫莫斯山的皚皚冰峰。
出於對英國海外霸權的關注,作者必然鄙視裏德家族裏那些大腹便便的紳士、無病呻吟的貴婦、揮金如土的倫敦闊少和搔首弄姿的閨房淑女。在需要大批帝國猛禽出獵的血與火的世紀,他們卻隻能抱殘守缺,養尊處優,坐食祖產,自生自滅,在英國本土的陽光下植物性地生長。結果裏德夫婦失意早死,少爺約翰破產自殺,伊麗莎遁入空門,喬奇安娜則像蔓藤一樣地攀爬到上流社會一棵高大但已衰老的朽樹身上。
夏綠蒂認為,以上這些攝政時代的遺老遺少已經成為病態人物,帝國需要新一代衝勁十足、孔武有力的殖民騎士。所以,她在《簡·愛》中讚歎羅切斯特家庭宴會中那些做派莊嚴、頗具“軍人氣概”的紳士們;她把簡的表妹黛安娜嫁給了一個海軍上校,因為他是一個“英勇的軍官”;她讓帝國之鷹愛德華·菲爾費克斯·羅切斯特橫空出世,振翅高飛在帝國那無垠的天穹。
根據作者的描述,羅切斯特出身於一個“強暴的家族”,因而這個35歲光景的男子是披著皮領鋼扣的騎馬披風出場的:他“中等身材,胸膛寬闊,五官嚴厲”。他有“兩道粗粗的濃眉,方方的額頭,堅毅的鼻子,大大的鼻孔,嚴厲的嘴、下巴和下顎”。
他那“用花崗岩鑿出來的五官和又大又黑的眼睛”是那樣的使作者心醉神迷,百看不厭。
羅切斯特長相粗野醜陋,性格暴烈無常,全然沒有傳統小說主人公所具有的翩翩風度。然而,在簡·愛看來,斯人獨具強力之美。所以她在一見鍾情的同時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偶像崇拜者的譫語:“我的主人的蒼白的、橄欖色的臉,方方的、寬大的額頭,粗而濃的眉毛,深沉的眼睛,粗獷的五官,堅定、嚴厲的嘴,——全是活力、果斷、意誌,——照常規說,都不算美;可是在我看來,它們不止是美,它們還充滿了一種興趣、一種影響,把我完全製服了。”簡“慧眼識珠”,認定羅切斯特正是大英帝國擴張時期那種風頭正勁的冒險家,他“已經同許多國家的許多人交過手,還漫遊了半個地球”。即使他的身體殘疾之後,簡·愛仍然不改初衷,認為他的身體和以前的一樣,“任何憂傷都沒能消除他那體育家的力量,也沒能摧毀他那朝氣蓬勃的青春。……籠中的鷹,在金環圍繞的眼睛被殘酷弄瞎之後,可能看上去會像那一個失明的參孫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