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沉船事件的補充,作者還寫到了治安法庭的船務顧問布賴爾特。這個藍星航運公司一條棒船“奧薩號”的船長,32歲時已經統領最好的船隻,“他在海上救過人的性命,救過遇險的船隻,保險商給他贈送了一隻金天文鍾,某個外國政府贈給他一副刻有得體的贈言的雙筒望遠鏡。對他的功績表示紀念”。他不能接受吉姆在船長脫逃之後出庭受審,以致使白人在東方人麵前出醜賣乖的現實:“讓他(吉姆——作者注)在地下爬20英尺就呆在那兒算了!天哪!我會這樣幹的”,“他坐在那裏,而這些該死的本地人,水手長,水手,舵工都在提供證據,足以把一個人羞得燒成灰。這太可惡了。……要是他走了,這一切就立即停止了”。他尤其不能容忍“帕特那號”船上的白人擅離職守,而兩個本地舵手卻堅守崗位,死死抓住那沒有舵效航速的航舵的事實,竟然在審訊之後剛剛一個星期,為了維護白種人的職業體麵,跳海自殺了。在他看來,臨危棄船而逃,“這真是奇恥大辱”。“幹我們這一行的真是應有盡有——有一些簡直是欽定流氓;不過真該死,我們必須維護我們的職業體麵,否則我們就跟走江湖的相差無幾了。我們是受人信賴的。……說實話,我才不把那些亞洲來的朝聖的放在眼裏呢,可是一個體麵人哪怕就是對滿滿一船破布包也不能這樣子對待。我們不是一群組織起來的人,惟一把我們維係在一起的隻不過是那種體麵的名分。這種事會打消一個人的信心。一個人也許在海上闖蕩了一輩子,可是從來不需要一次沉著堅定的表現。”此人的自殺乃是一種精神的救贖。
和19世紀的大多數歐洲作家一樣,康拉德也接受了一種全球化帝國觀。“他筆下的非洲、亞洲或美洲的原住民都無法獨立自主;由於他似乎把歐洲保護想象為天經地義,他無法預見一旦歐洲保護結束會出現什麼局勢。”馬來酋長多拉敏一度對帕圖桑的前途十分擔心:“這塊土地依然在上帝安排的地方;可是白人們呢……他們來到這裏,過上一會兒就走了。他們走了。被他們遺留下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盼他們回來。”對此,吉姆大言不慚地說:“我已經改變了這一切……萬一我走了……那就會鬧翻了天……我必須繼續幹下去,永遠幹下去。”
在小說中,康拉德如同夏綠蒂一樣,創造了新的政治地理學。夏綠蒂的《簡·愛》多次提到地球儀和地圖,而馬洛也承認對地圖有一股激情:“我在小時候對地圖特別感興趣。我會一連幾個小時看著南美洲,或者非洲,或者澳洲,想象著探險事業的種種榮耀。那時候,地球上還有不少空白點。每當我在地圖上看到一處特別誘人的地方時……我便用手指按著它,並且說,我長大以後一定要去那兒。”
《黑暗的心髒》的敘事相對簡潔,然而,它卻更具有一種近乎壓迫的文化霸權,即世界無法擺脫帝國主義曆史的強大無比的力量。在血與火交織的非洲,庫爾茨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叢林神靈,“他的崇高地位是異乎尋常的。那些人的營地圍繞著他的住處,頭人們每天來拜見他。他們都是爬著去的”。
問題還在於,飽受庫爾茨壓迫的當地土人居然不想讓身染重病的庫爾茨離開他們,當庫爾茨將被汽船運走時,他那象牙帝國的臣民們竟然如喪考妣。狂暴的土人先是受命攻擊汽船,後來則群集河岸,用清晰的語言、急促的節奏,氣喘籲籲地齊聲吼叫。
一個盛裝女人不停地在前麵呼天搶地:
“她邁著穩健的步子,身上披著長條紋的飾邊衣裳,驕傲地踏著土地,身上掛的野蠻人的裝飾物發出輕輕的叮當聲和閃爍的光澤。她高昂著頭,頭發盤成頭盔的形狀;她戴的銅護腿一直到膝蓋,銅絲護手一直到肘部,黃褐色的臉頰上點著大紅點,脖子上戴著數不清的玻璃珠子項鏈;身上掛著古怪的物件、符咒、巫士送的禮物,每走一步都在閃光和晃動。她身上的穿戴一定能有幾根象牙的價值。她既野蠻又高貴,既凶猛狂野又美麗端莊;她從容不迫的步履給人一種不祥卻又威嚴的感覺。
“她走到汽船前麵站住了,麵朝著我們,她長長的身影直落到河水邊上。她臉上帶有悲傷而凶猛的神色,內中蘊含著強烈的哀傷和無言的痛苦,夾雜著矛盾的、尚未決斷的不安。……突然,她張開裸露的雙臂,直挺挺地將它們舉過頭頂,似乎有一種不可遏製的欲望想要摸一摸蒼天。”
很顯然,這是非洲野山對庫爾茨的呼喚,是叢林女神對白種人的膜拜。康拉德惟恐讀者不能領會這一點,又在小說最後特別強調了它的暗示力量。當馬洛將庫爾茨的遺物交給他在倫敦的未婚妻時,這個服喪一年多的姑娘猶如一個悲慘的幽靈,此時作者寫道:“她的這個姿勢很像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也很悲慘,身上掛滿毫不靈驗的符咒,在那地獄般的河流,黑暗的河流的粼粼閃光之上,她伸出赤裸的棕色的雙臂。”
作者對這個悍婦細致入微的刻畫有兩個目的:第一,她在她應有的位置上,所以贏得了康拉德特別的讚許;第二,她適應了故事結構的需要,她野蠻的個性正好是那個有教養的歐洲婦女的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