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普通話(1 / 3)

馮一雪是個優雅的女人,她在早上10點半走進建行營業大廳準備取錢。一身黑色的薄呢裙配著一雙黑色的羊皮靴子,單單在圍巾上用了點兒心思,鵝黃加淺咖的方格的,在脖子上隨意地那麼一挽。瀑布般的長發被她挽起來,在腦後挽成一個髻,使她整個人看起來又嫻靜又文雅,以致她走進來時產生了一種“場”,使人覺得眼前一亮。

填了單,連同那張卡捏著,坐在凳子上等前麵的顧客辦理業務。馮一雪手上的卡裏有一萬元,這是她的私房錢,之前誰也不知道,但她今天必須取出來,在傍晚的時候給她的現任張領導送去,並且連老公李宇也不能讓知道。想到這裏,馮一雪的心就有些疼。這一萬元是馮一雪一塊一塊省吃儉用存下來的,她有一個宏偉的理想,就是在這座城市裏買一套房子,以把自己徹底地變成一個城裏人。但她這個理想如果要靠老公李宇來完成簡直就是癡心妄想,因為李宇正失業在家中。

馮一雪的家是農村的,那個農村並不太遠,乘車兩小時就到了。小時候馮一雪跟弟弟去鎮上給家裏的豬撿西瓜皮,看到鎮上的女孩穿著塑料涼鞋、花裙子,手裏拿著冷飲悠閑地走在路上,就特別羨慕。那時候她10歲,弟弟8歲,雖然同齡,他們卻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她得幫母親撿柴火、打豬草、幹家務…~尤其是家裏喂著豬,那是他們姐弟一年的學費錢。那豬的肚皮似乎特別大,吃得特別多,每當夏天,她都要和弟弟去到鎮上的西瓜攤上抬瓜皮。回來的時候要上一個大坡,她怕壓著弟弟,就走在後麵,並極力地把筐子往她這邊拉,酸腐的瓜皮幾乎撞到鼻子,上麵還有嗡嗡追著的蒼蠅。就在那時,她發誓將來長大了一定要到城裏去,做一個身上有著香味的體麵的城裏人。

後來馮一雪考上了大學,在大學裏她遇到了來自家鄉的李宇,雖然李宇的JL身讓她稍稍有些遺憾,但甜蜜的愛情衝淡了她的理智,心想憑他們兩個大學生在城裏待下去肯定沒問題。

畢業的第二年他們結了婚,新房是李宇鄉下家裏的一座二層小樓,然而馮一雪不愛那裏,總共也沒在那裏住過幾天,就回了城,與李宇住在一間租來的16平米的民房裏。這一住就是十年。

在城裏,馮一雪很努力,但她沒有背景,一切全靠自己,因此處處碰壁。在僵持過一段時間後,馮一雪進了一家企業,當車床工。但她並沒上幾天班,那家廠子就再也沒有東西可讓她車——企業倒閉了。馮一雪開始了打遊擊,這裏幹幾天,那裏幹幾天,她先後做過推銷員、保險員、服務員……在做這些員的同時,並沒忘記她小時候的那個夢想。馮一雪

買了書,白學財會,她說,機會總是屬於那些有準備的人。後來她有了女兒,有了孩子她也沒放鬆學習,直到去年,她被借調到一家事業單位。這時候馮一雪的女兒李響已經5歲了。

這次借調讓馮一雪看到了無限希望,她決定抓住這次機會,爭取調進來。馮一雪的工作認真負責是不用說的,但這年頭,認真負責並不是職場的唯一條件。逢年過節,馮一雪都要到領導的家裏走一走,在單位也是低調做人,活幹得讓人無可挑剔。終於,領導答應了她的請求,同意調她進來。手續按部就班,隻是似乎漫長了些,已經兩年了還在某個環節上睡大覺。

馮一雪很著急,卻有一種老虎吃天無從下口的味道。有幾次她也跑去委婉地問領導,領導的回答總是讓她放心,說是早晚的事。下來就有朋友出主意:馮一雪,你是不是沒打點好啊?馮一雪心裏犯了嘀咕,晚上跟李宇分析,李宇說:“還要咋打點?逢年過節不是都去了嗎?拿的東西也不少……”馮一雪說:“人現在誰還看得上東西,說不定是我們老土了,藥老鼠沒下到猛藥,入家要的可都是現貨!”李宇一聽就惱了:“我要有現貨,還進他那個破單位?要現貨這事咱不辦了行不行?”馮一雪知道李宇是說到做到的。也是,憑李宇給人打工能掙到多少現貨呢?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李宇,馮一雪最後說:“這都是別人幫我分析的,我看張領導也不是那樣的人。”

張領導笑眯眯的,馮一雪的工作讓他很滿意,大會小會上還不斷地來點表揚,哪裏有貪官汙吏的影子呢?

直到前兩個月,單位人事將有大的變動,一批沒有解決的遺留問題都將在近期內解決。聽到這個消息,馮一雪立刻行動,買了東西,拉上李宇到領導家走了一趟。去之前李宇特別為難,一般這種活動李宇都是拒絕參加的,每次都要馮一雪求足他。也是,李宇原本就是一個不善交際的老實人,如果他精於人際關係,馮一雪哪裏會吃得到這麼多苦頭?

為了馮一雪的未來,也是為了他們共同的未來,李宇勉為其難跟在馮一雪的身後進了領導的家。為了怕人看到給領導提東西影響不好,馮一雪兩口子是晚上8點後去的,去之前還打了電話,確保領導家裏沒有客人,以防止發生不必要的尷尬。但是進門的時候,看到馮一雪和李宇手裏的禮品,領導還是沉了臉,說:“小馮啊!你這是幹什麼?”但馮一雪認為領導不會真生氣的。因為在下來的時問裏他談笑風生,末了讓馮一雪放心——“那是遲早的事嘛!”他說。出門的時候還說:“小馮啊,下不為例噢!”馮一雪兩口子忙說:“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走在回家的路上,馮一雪與李宇的心情都很好,李宇說:“坐在那裏我的手腳都不知道放哪兒了。你領導說了話,我不知道接對還是不接對,接什麼才不顯得突兀。”馮一雪說:“瞧你那點出息!不過你也沒白去呀!”李宇就涎了臉說:“還是我老婆厲害。”馮一雪與李宇對話從來都用的是普通話,這是他們家的特色,雖然他們兩人的家鄉村子離得不遠,但婚後馮一雪堅持說普通話。他們的普通話都不標準,帶著侉裏侉氣的方言土語,有個別字詞他們說完自己都笑了,但馮一雪說,即使醋溜的也必須說,這是一個養成教育。等到後來他們有了孩子,這種養成就發生了效益。現在,女兒李響的普通話說得比他們順溜多了,每當李響的小嘴一開始巴啦,馮一雪就有一種陶醉感,自己的女兒再也沒有家鄉孩子的那種土氣了。

從領導家回來已經兩個月了。在這兩個月裏,一些陳年的問題都慢慢得到了解決,馮一雪的事卻沒有絲毫進展。從那天晚上從領導家裏出來如釋重負到後來的如坐針氈,期間馮一雪也找借口去過幾次領導的辦公室,領導卻總是那句話:“別急嘛!啥事都有個過程。你不光等市長簽字了嗎?這也不是什麼馬上要辦的事,市長一天忙死了,你總得容我找個市長的時間……”說得馮一雪羞愧難當,以為是自己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