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艾婭(1 / 3)

艾婭出生的時候,哥哥艾軍已經8歲了。艾婭的媽媽是永安村裏公認的憨婆娘,幹活出死力,卻做不來家務。與之相匹配,艾婭的爸爸是一個倔漢子,平常很少說話,幹活做事一根筋。艾婭的哥哥已經6歲了,全家人還住在永安村的豬棚裏,豬棚是永安村早先準備大力發展養殖業而修建的。艾婭的媽媽是永安村黃四的女兒,因為憨,老大了也找不到對象,後來跟了艾婭爸。艾婭爸是那年甘肅發旱災過來的盲流,艾婭媽不嫁給這樣的漢子嫁給誰呢?他們婚後先是租住在鄭五爺家,過夠了寄人籬下的生活。後來永安村的豬棚蓋起來了,還買回幾十頭豬,艾婭媽因為能幹,又負責任,被挑來喂豬。期間鄭五爺家、艾婭家租住的房子遇連陰雨倒塌,沒辦法,艾婭媽一狠心搬到了一間豬棚。

豬棚很小,放下一張床就所剩無幾。早上起來,艾婭爸黑著臉必須站在地上才穿得起褲子。艾婭爸本來見人就不帶笑的,這一回住了豬棚,就更像是離群索居了。

後來上頭的風向變了,不讓喂豬了,說是什麼走資本主義道路,要割尾巴。割就割吧,大不了不喂,艾婭媽報定這樣的態度,但他們一家卻得到默許在豬棚裏住下來。

艾婭的哥哥艾軍跑到大路上去的時候剛剛6歲。艾軍的身體很胖,肉乎乎的,遠遠地走過來,路上上工的入愛問他:“艾軍呀,你媽在家幹什麼?”艾軍說:“在喂豬。”“豬肥不肥呀?”“肥。”艾軍又說。“你是不是你媽的小肥豬呀?…’是。”艾軍吸一下出洞的鼻涕。“艾軍你幹什麼去?”“看火車。”

艾軍愛看火車。永安村外,西蘭線上的火車一會兒就轟轟隆隆過去一趟。艾軍的爸爸雖然少話,但是很愛艾軍,爸爸告訴他,坐上這輛呼哧呼哧喘大氣的家夥就可以回家了。

他告訴艾軍甘寧那邊的家有爺爺奶奶,有一孔大窯洞冬暖夏涼,下大雪的日子你進去就像屋裏生了個爐子,不像現在的豬棚,又冷又硬。一到冬天,艾軍的兩隻手就像剛出爐的麵包,又腫又痛。最重要的是甘寧還有大西瓜、洋芋,艾軍幾乎沒吃過什麼西瓜,聽說甘寧的西瓜管飽,洋芋多得數都數不清,艾軍就憧憬有一天能像爸爸說的那樣坐上火車回家。

艾軍向村外走去,這個少言少語的孩子在鐵路邊的大石頭上一坐就是大半天,在一趟又一趟轟轟而過的火車聲裏,艾軍的夢被帶遠了。他想總有一天他要乘上一趟車回他甘寧的老家吃西瓜去。夢裏的甘寧是艾軍的天堂,他在這天堂裏遐想,直到夜幕慢慢降臨村莊,喜鵲回窩睡覺。艾軍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腦子裏還在想著他永遠都沒吃夠過的甜甜的大西瓜,直到聽見母親一聲悠長的呼喚:“艾軍哎……”聽到這一聲叫,艾軍的腳就由不得顛起來,他知道母親的飯做熟了,而他的肚子早就餓了。

但是有一天艾軍沒有如期回家,他決定沿著這條鐵路走回老家去,他不知道老家到底有多遠,但他想這條鐵路會帶著他,於是,他的小腿越走越快,一會兒就遠離了永安村的岔路口,消失在了鐵路的盡頭。

艾軍丟了。

艾軍找他的夢去了,他的夢境很美好,沒人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人們偶爾提起艾軍,會惋惜地說:“那是一個多麼聽話的孩子啊!”艾婭成了艾家唯一的孩子。

繈褓中的艾婭又黑又醜,一點也不可愛,但是父母很愛她。不愛她愛誰呢?父母甚至把給艾軍的那份愛都給了她,他們不說,但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艾婭太愛哭了,在永安村人的記憶裏,艾婭的童年就是一個又黑又醜的丫頭張著大嘴在哭,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虐待了她。艾婭母親找了根長帶子,把艾婭縛在背上,幹活、挑擔子,艾婭就在母親的背上哭、鬧、玩耍和睡覺。鼻涕口水和母親的汗水相在一起。

漸漸地艾婭會走路了。艾婭l歲的時候村裏不喂豬了,望著空蕩蕩的一排豬舍,艾婭媽愣怔了好幾天:這就沒活幹了?她想不通以後要去幹什麼。永安村不是農業區,村上的土地又少,分到各人名下的也就幾分而已,加上又是旱塬,基本上靠天吃飯。艾婭爸的臉在黑了幾天之後到縣城打工去了,說是在一個工地運磚頭,走的時候屋裏連把鹽都沒有了。艾婭媽雖然老實,也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於是狠了狠心:啥活不是人幹的?隻要能讓艾婭填飽肚子。從此,誰家有什麼活,艾婭媽都第一個衝到跟前,幫人拉貨、挑水……完了給錢也行,給口飯吃也行,從不計較,為的是下次別人還叫她。幹活的時候,艾婭依然在母親背上縛著,艾軍的走失讓母親的心裏有了一份永遠的痛,她要把這唯一的孩子放在眼皮底下才放心得下。

艾婭的手上有了糖果。

艾婭的身上有了新衣服。

艾婭這個醜醜的孩子長開了,她好像不像以前那麼難看了,一見人就笑,艾婭成了個愛笑的女孩,仿佛把父母的那份快樂都拿來讓她表達了。當艾婭第一次背起書包走向學校的時候,艾婭爸那張長年黑著的臉一下子舒展了許多,而艾婭媽過早彎了的背也一下子就挺直了。

在此之前,艾婭的父母徹底放棄了永安村的生活,他們從低矮的豬棚搬了出來,在具城邊上租了一間瓦房,艾婭媽順理成章成了這個小城的第一批拾荒者。艾婭爸依然在附近的工地做著一名小工。艾婭上學了,這個識不了幾個字的黑臉漢子是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的,他把未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開了支就買回一大堆好吃的,看女兒陶醉的樣子,他的黑臉擠出一絲笑來,讓人覺得怪異。

日子一年又一年地向前滑動,他們似乎都把那個走遠了的艾軍忘記了。艾婭成了父母唯一捧在手中的珍寶,接受著最濃鬱而又精致的嗬護。每當艾婭拿了好成績回來,就是這個三口之家的節日到了,母親是必定要炒幾個菜的,盡管盛在盤子裏的菜沒菜形,肉沒肉形,談不上什麼色香味俱全。而父親必定要喝一杯酒,酒也不是什麼好酒,幾毛錢一兩而已。

艾婭上六年級的時候,班上來了一個叫小媚的,聽說留了三級了,小學還畢不了業,因此看起來就比班裏其他的同學高了一大截。其實小媚一點也不媚,蠟黃的臉上一雙耷眼皮像永遠也沒睡醒。小媚有兩個很“酷”的男朋友,是另一學校上初中的學生。和小媚好上之後,小媚帶艾婭去見過那兩個男生,細高的個子,留著長發,還戴一副墨鏡,進了屋也不摘下。小媚悄悄問艾婭:“酷吧?”艾婭不知道什麼是酷,隻覺得他們與別的孩子不一樣,但既然小媚說酷就是酷了。小媚還說:“我一天也離不開他們了。”小媚的語氣讓艾婭的臉紅了,她的心跳跳的,像揣了隻不安分的小兔子。後來小媚逃學的時候就叫上了艾婭,艾婭拒絕不了那種和她以往生活完全不同的誘惑,她猶豫了很久還是跟著去了。他們與那兩個男生逛公園,進錄像廳。那時候的錄像廳可真多啊,進去一律黑乎乎的,到了晚上就放通宵。艾婭就是那時候有了第一次夜不歸宿。

到了半夜.錄像廳開始放那種讓人臉紅心跳的片子,片頭打著兒童不宜,越是這樣,小媚和艾婭就越有好奇心。艾婭慢慢地不認為自己是兒童了,她覺得自己長大了,再看周圍,有的是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女孩。當小媚與那兩個男生在黑暗中笑的時候,艾婭的身體僵僵的。

艾婭迷上小媚帶給她的這種生活了。有時背著書包看著去了學校,實則轉眼就進了錄像廳。拾荒女人不相信自己的女兒變了,黑臉的漢子也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他們無一例外,放下手裏正做的事情,像個蹩腳的偵探一樣在城裏的角角落落偵察女兒的行蹤,最後他們空前一致地把目標對準了大大小小的錄像廳。

艾婭被一次次地從那黑乎乎的地方拽出來,帶回家,迎接她的是拾荒女人無窮無盡的淚水。之後,這個女人就買來各種各樣吃的玩的,盡力滿足艾婭賭氣提出的無理要求。當她把那些她自己聽都沒聽過的東西塞進女兒的手心,就像在女兒的心上拴上了條鎖鏈,她說不出什麼大道理,隻是希望以這種方式換得女兒的回心轉意。

艾婭迷上了化妝,她早已不是那個又黑又醜的小丫頭了,她用從母親那兒要來的錢買來化妝品,把自己打扮成成熟的樣子。她甚至對著鏡子把自己的頭發剪了個荷葉發式,那是市麵上正在流行的一種發型,是有一次為了躲避父母的追跺,在一個發廊裏藏了一個星期時學的。她覺得自己對理發有著很高的悟性,比學書本上的知識容易多了,那些修理頭發的技巧她一看就會。她曾想在那個叫南海發屋的地方待下去,學得一技之長,以後也開一個自己的發廊。

艾婭一點也沒心思上學了,在小媚的帶領下她走進了另一種生活。她開始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在那個圈子裏,她是活潑的、愛笑的。她羞於提到自己的父母,生活在底層的父母是艾婭的恥辱。她渴望過一種富貴奢華的生活,像她的小姐妹一樣,一擲千金眼也不會眨一眨的,不像母親,經常為了一個飲料筒的價錢和人斤斤計較。

希望的破滅,使黑臉漢子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女兒就這樣離他越來越遠了。現在的女兒是陌生的。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想幹什麼。在艾婭在家的日子,黑臉漢子總在窺視,他希望在她熟悉的眉宇間找到一些往昔的影子,找到一些這女孩思想的蛛絲馬跡,但他收獲的總是失望。窺視的結果使他火冒三丈,他常常沒來由地就要過去踢她幾腳或給她幾個耳光,不這樣他覺得自己就會憋死、悶死。他覺得眼前這個熟悉的影子不是自己的女兒了,他感到痛心,又對這個影子充滿了仇恨,是這個影子把他可愛的女兒置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