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董家灣的梁祝(1 / 3)

董家灣其實沒有水,就是一個幹山彎,像個月牙兒依在白雲市的腰上。董家灣從白雲建市起就是她的城鄉結合部,半個世紀過去了,還是城鄉結合部。白雲市在川道裏,董家灣在山上,中間隔著的是一層層的梯田。董家夕照是白雲的一處風景,而董誌茂老漢的家就在這處風景的聚焦點上。董老漢的門樓是土坯壘的,上麵做成兩麵流水的翹簷,灑一層上世紀50年代的小灰瓦,屋脊上還有一溜磚飾,古色古香的。門前更是有一棵碩大的皂角樹,算起來這棵樹比董老漢的年齡還大了,樹根盤根錯節,占地足有半間房大。裸露的部分是天然的板凳。時光倒退幾十年,這裏可是董家灣的文化廣場呢。夏天的傍晚,每當夕陽西下,人們吃完飯,愛聚在這兒拉家常,特別是聽董誌茂拉二胡。董誌茂的二胡拉得好,曾參加過鄉上的文藝會演,上台領過獎,戴過大紅花。這還不算,他的老婆鐵娘子隊隊長申紅英的眉戶《梁秋豔》也唱得好。幾十年前,在生產隊的大田裏勞累了一天的人們聚在吊著根根皂角的董誌茂家門前,一大部分原因就是想聽他兩口子合作《梁秋豔》。

要是趕上申紅英沒忙完呢,大家也樂意聽董誌茂一個人給大家來一曲峰回路轉的《梁祝》。

於是,久而久之,那命化蛹成蝶的經典愛情故事在董家灣口口相傳婦孺皆知,當董誌茂撓著頭不知道拉什麼時,大家會一致喊出《梁祝》的名字來。

時光如一幅沒有底色的油畫,刪刪減減之中,那些昔日的鄉親都去了各白的去處,隻有董誌茂與申紅英留了下來,留在了董家灣風景的製高點上。一棵皂角樹,樹上的皂角陳年的未摘,又掛上了新結的,所以總給人以枝繁葉茂果實累累的感覺。董誌茂由村上的會計、記工員徹底變成了今天的董老漢,隻有他的二胡依然,在夏天的傍晚,奏JL一曲曲悠揚的樂音,不過更多的時候他拉的是《梁祝》。月上梢頭,一對玉色的蝴蝶在月光中飛呀飛……

董誌茂家的院畔開闊平整,董家灣在這裏突出一個彎,他家就在這個突出的彎上。申紅英喜歡花,她給院畔裏撒了花籽,有蜀葵、刺玫、月季花、一串紅這種大型花木,也有指甲花、太陽花、喇叭花這種一年生的小花木。好多年前種的月季蓮蓬勃勃大有燎原之勢,這種花是會自己發枝條的,有紅、黃、粉、白……五一節過後就香氣撲鼻,直到12月的冰雪下依然會綻露出嫣紅的笑靨。這些花把董家灣的這一塊高地裝扮得姹紫嫣紅。順著他家門前白然的彎度不遠,就是他家的責任田了,可以說,董誌茂的家也是在他家責任田的包圍之中,不過大部分是他家大幾子在種,董誌茂隻留下門前右側豬圈後頭的一小塊過過種地的癮。董誌茂的腦子活,愛琢磨,前幾年不光學了養雞的技術,後來市上號召種蘋果,他又白學了品種改良嫁接的技術,這樣他的那一小塊地裏就種滿了他的實驗品,什麼柿子、李子、花紅……最多的是花椒,栽在邊上,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防止白雲城裏早上來鍛煉的那些因好奇而伸進來的手。久而久之,他家的責任田邊都種上了一種叫做大紅袍的花椒樹。申紅英對花的喜愛發展到了極致,清明過後,種瓜點豆,而她總喜歡在那些花椒叢裏撒幾顆葵花籽,這樣一來你就看吧,美麗的夕陽下,層層梯田帶著明豔的花邊向山下逶迤而去,極目望遠,是白雲城裏樓房鱗次櫛比的一川煙雨。這時候,站在皂角樹下,董誌茂的胸中就有了一種無可比喻的舒暢,一高興就喊申紅英拿琴。申紅英把那把明光鋥亮的二胡拿給他,再泡上一壺兒子們孝敬來的好茶,放在他跟前,就忙自己的去了。董老漢試試弦,拉《梁秋豔》,拉《三娘教子》、《三滴血》……想到什麼拉什麼,拉到最後總是一曲《梁祝》。他拉三分鍾版本的,也拉五分鍾版本的,即使二十六分鍾版本的也被他拉得聲情並茂、風生水起。幾十年過去,一曲《梁祝》在他的手下已是出神人化,在董家灣再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董誌茂老漢有兩個兒子,都已各白成家分開另過。達兩年新農村建設之後,村裏的變化很大,加之市裏出台政策治理人居環境,移民搬遷,下山出溝,大兒子就在灣那邊山下的新村蓋了一院地方,告別了山上吃窖水的生活,而小兒子因為讀書好,前幾年就招了工,又娶了城裏媳婦。老大那一院地方收拾的時候是董誌茂老漢出麵的,他把自己的院和老大拉通了蓋起來,然後從中間一分為二,左麵是老大,右麵的自然是老二。沒多久,老二的新媳婦就吹吹打打進了門。

兒孫白有兒孫福,兩個兒子的日子過得紅火,董老漢白然開心,但他也不靠他們,與老伴,昔日的鐵娘子隊長申紅英在董家灣的製高點上養豬喂雞,日子也是紅紅火火。申紅英已經五十七八的人了,做了一輩子苦活,身子骨卻硬朗,每天挑一擔挑子下到白雲城裏的飯店食堂挑泔腳,回家要爬二裏長的山坡路,申紅英隻歇一歇,就到了家。這樣的山路申紅英一天要走兩趟。早上9點多挑桶下去到食堂,放下讓廚師給積攢著,她就幫他們打下手幫忙。申紅英勤快,人又和氣有眼色,廚師服務員沒有不喜歡她的。到了11點,灶下捅出的爐灰已經攢了一大堆,申紅英用一張小方鐵篩子篩了,能燒的煤核一堆,爐渣一堆。

爐渣申紅英掃得幹幹淨淨挑到垃圾台倒了,煤核她挑回家。有時候也會在山坡下等著,讓下班酌兒子接過扁擔,挑回他們灣那邊的新家去。

下午的一挑白然就是泔腳,申紅英挑得滿頭大汗,兩個兒子心疼,爭著說:“媽,你和我爸來我們家吧!我們能養活你!”申紅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急,我和你爸還能動呢,就不給你們添麻煩。你們把各白的繩子拽伸展就行!等我們動不了了,你倆誰也跑不脫!”這樣董誌茂與申紅英就在老地方裏安心住下來,享受他們的田園樂趣。美中不足的是董誌茂好幾年前得了氣管炎,一冬天窩在炕上就出不了門。一隻帶把的粗瓷老碗裏裝了土,供他隨時吐痰。這也是申紅英堅持要自己住的原因之一——現在的年輕人都愛幹淨,誰能容忍不分場合你那邊哢的一聲就要吐痰呢?好在這樣的時光並不太長,當春天的陽光明晃晃地照亮了董家灣的山山峁峁,董老漢胸中那隻吼了一冬天的老虎就蔫了,繼而在某一天就悄沒聲地消失不見了,董老漢走出他窩了一冬的窯洞,又像個健康人一樣了。

那個人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呢?董老漢似乎都沒注意,好像是從坡下上來的,又好像是從花椒樹後轉出來的。春天的董老漢是戀太陽的,他攆著太陽,手裏拿一把鐵鍁,在園子裏,一鍁踩下去,翻上來就是一鍁油油的黑土,那是上足了肥料的緣故。董老漢穿著一雙布鞋,鞋是申紅英做的,細密的千層底兒,一針一針,挽著線疙瘩花,這樣的鞋穿著結實吸汗,還治臭腳。董老漢就穿著這樣的鞋踩在鐵鍁梁上,把鍁深深地插進地裏去,然後雙手一用力,一鍁土就出來了。他跟著舉起鍁放平,拍下去,那些板結的泥土就鬆散開來。整個的過程一招一式都透著強烈的節奏與美感。董誌茂老漢是董家灣的莊稼把式,而一個好的莊稼把式是可以把勞動變成舞蹈的,他喜歡這種舞蹈,帶著表演的意味。其實申紅英是不讓他幹這種活的,她生氣地說:“你就不能歇歇,剛能喘過兩口氣!”董誌茂說:“我都歇了一冬了,再歇骨頭都要發黴了!”像一個吸毒上癮的人,侍弄土地就是董誌茂老漢這輩子再也戒不掉的癮。為了不讓申紅英不高興,他總是在申紅英挑泔腳去的時候,才跑到地裏過一把癮。

那人三十多歲,突兀地站在了董誌茂的地頭,他說:“您老翻地呢,這天可說熱就熱了呢!”說著舉起袖子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看樣子是走了些路來的。董誌茂的窯背上是一條鄉村機耕道,通宜園、杏村、山坳……而那些田邊的羊腸小道就更像一根繩子了,看似隨意的擺放,卻把董家灣周圍的十裏八鄉都連接了起來。解放前有人常順著這條道走,能走到陝北、內蒙吉去。去陝北的大都是些進步的學生知識分子,去內蒙古的卻是拉駱駝,然後牽著這些耐腳力的牲口過秦嶺下四川,把白貢的鹽馱回來分送到各個角落去。董老漢小時候沒少見駱駝,現在的白雲城裏可跑的是各種運輸車,駱駝是早都不見了。

“您這地可真肥!”那人就那麼站著。董老漢從鐵鍁上抬起頭說:“你這是到哪兒去?”那人答了一聲杏村,並說:“我姐家!那還有十來裏路呢!”董老漢說:“喝點水再走吧!”那漢子似還有點靦腆,說:“那就有勞您老了!”董老漢說:“看你說的!走到門上了麼!我要走到你門上也一樣的!”他把鐵鍁插進地裏,出園子,搖一搖放在地頭的茶壺,沒水了,他端著進院子去倒。那人在門前的皂角樹根上蹲下來,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了煙盒。

雙扇的黑漆木門咿呀打開,一個窗明幾淨的小院就呈現在眼前。兩孔窯洞的麵牆雪白,老式的格子窗上白紙紅花,花是剪紙,剪著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的圖案。靠左邊的牆下搭著一排雞窩,右邊大概是灶屋了,屋前有一小方水泥蓋子,大約蓋著的是水窖。灶屋旁是一隻久已不用的石磨,石磨上,一隻癟了肚子的花貓領著一窩小仔在曬太陽。老貓慵懶,小貓頑皮。一條黑狗拴在門道裏,看到來人,撲起來叫。那狗黑得像一塊炭,卻凶。董老漢威嚴地啊斥一聲:“黑子!臥下去!”黑子不叫了,隻在喉嚨裏發出嗚嗚的嘶鳴,極委屈似的。

董老漢換了茶葉,拿了茶杯出來,那人早站起來迎著接了,不好意思地說:“喝點涼水就行。”董老漢聽說一邊倒茶一邊說:“喝啥涼水!到門口了嘛,歇歇再走……你說去你姐家,你姐是杏村誰家?”那小夥子說:“我姐叫春芳,杏村的黑娃家。”董誌茂老漢哦了一聲,說:“黑娃……倒不是很清楚,杏村我還是熟悉的。你說你姐的公公叫啥,看我能知道不?”那人又說了一個名字,董老漢說:“你說的是有倉家呀!那我熟!那年公社修水庫大會戰,我們還在工地上同吃同睡了兩個月呢!他身體可好?”有了有倉,話題就鮮活起來。小夥子說他家在十七八裏外的上龍村,董誌茂知道那是山裏的一個村子,說:“你們那裏過去可苦,現在好點了嗎?”小夥子說:“再好也比不了董家灣呀,在城邊邊上呢!”並說他家有兩畝果園。就說到了品種改良、修枝剪條、疏花疏果、病蟲防治,啥時上底肥,啥時上追肥,啥時套袋,怎樣保鮮……春日的陽光下,話題像一缸發酵的酒,氤氳出無限滋味。到小夥子站起來走時已經一口一個老漢叔了。他說:“您老就叫我小趙吧,以後有什麼要幫忙的盡管說,您老漢叔是個好人!”打這以後,小趑就成了董老漢家的常客,來來回回去他姐家總要在董老漢家打個尖,歇歇腳。看到董老漢的雞養得好,就說他也有心養一些,隻是每回逮回的雞娃,不知道怎麼搞的就是保不住,一個個都死了,要麼就是一窩子公雞,光打鳴不下蛋。小夥好學,董老漢似乎找到了知音,把肚子裏那本攢了幾十年的莊稼把式經翻出來,出園子進雞窩,一邊講解一邊示範。有時候晚了,申紅英做了飯,也留小趙吃了再走。不管是去杏村還是回他的上龍村,反正小夥子腳下快,不愁趕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