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地成泥(1 / 3)

丁小鍵出生八個月的時候把自己的父親弄丟了。那時他全然不知道這對他意味著什麼,那時候他被媽媽抱著,好像是在一個商場裏,許多人圍住了他們,丁小鍵從沒見過這麼多人,這麼混亂的場麵,一時間他被嚇呆了,繼而哇哇大哭。以往他隻要這麼一使小性子哭,媽媽準會立刻投降,圍著他轉個不停。可是這次不知怎麼了,情況卻大大的不妙,媽媽不僅沒來哄他,周圍的那些大人們反倒對他們推搡了起來。而他的父親,那個平常被他當馬騎的最疼愛他的父親竟然被人擰著胳膊,彎著腰。八個月的丁小鍵覺得天都要塌了。

後來他們一家被帶去了一個地方,許多人圍著他們說話,後來丁小鍵睡著了,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見過他親愛的爸爸。

丁小鍵的爸爸丟了,丟在了某一個商場的下午。他還記得那天下午他們一家是很高興地出來逛街的。許久以後,丁小鍵回憶起那個讓他恐怖的下午,他發現,他丟掉的不僅是自己的父親,還有媽媽那溫暖的笑容,因為從那天起丁小鍵再也沒見他親愛的媽媽開心地笑過。

丁小鍵開始一天一天見不到媽媽,他被送去了幼兒園,和那些不認識的小朋友在一起。很久以後,他聽那個抱他的阿姨說,媽媽在永安市場的出口處賣香煙、打火機。有一段時問,那個抱他喂他的阿姨對他很凶。丁小鍵還不會說話,他表達自己意願的方式是哭。比如他餓了,渴了,尿濕了褲子,要拉屎了。說真的,他不願尿濕褲子,那冰涼濡濕的感覺真是糟糕透了。可是那阿姨就是不理他,任他可著嗓門地叫,所以他覺得那阿姨一點也不可愛。

媽媽總是很晚才來看他,而且他發現她開始有流不完的淚水,那是幼兒園的阿姨問媽媽要錢的時候。她說:“這裏是幼兒園,又不是慈善會,你這麼拖著不交,要都像你這樣把孩子往這一扔什麼事不管,我們還吃不吃飯了?……”那時候媽媽擦著發紅的眼圈,一個勁地向人賠不是,說:“我盡快,我正在借錢……”回到家後,媽媽在床邊坐下發愣。現在丁

小鍵與媽媽不住原來的家了,他們搬到一間小棚子,丁小鍵與媽媽的屋裏除了一張床一個桌子外什麼也沒有了。後來他看到她的淚水又流下來,他很害怕,就用他的小手去擦那張給過他無數溫暖的臉龐上的淚水,結果媽媽一下子把她淚流滿麵的臉埋在了他滴了很多口水的胸前,抽泣起來。丁小鍵嚇壞了,他愣了一下也哇哇大哭起來。再後來他就被媽媽拉到了胸前,他很熟悉地就找到了那隻蔫縮的乳房,他沒有吸到足夠的奶水,但他瞌睡了,接著他就睡著了。媽媽的懷裏真暖和。

丁小鍵不喜歡幼兒園,大牛和聰聰總打他。丁小鍵還不會走路,看到搖搖晃晃過來的大牛和聰聰就害怕。大牛通常抓了他的玩具就不給了,而聰聰有一雙長著長指甲的手,愛摳丁小鍵下巴上的口水珠兒。丁小鍵不讓他摳,他就要發怒摳他的臉,有一次還把手指摳進了他的嘴巴,嘴皮都被摳出血了。丁小鍵在疼痛裏放聲大哭。好一陣子,那位胖臉阿姨才過來,說:“怎麼了怎麼了?就你事多!”而這時候,大牛和聰聰早跑到一邊去玩他的玩具了。

丁小鍵盼著媽媽來接他,但有一天她沒來。那天晚上的丁小鍵幾乎沒睡覺,他固執地用自己的哭聲呼喚媽媽,為此屁股上還挨了胖阿姨狠狠的兩巴掌。以後的好多天媽媽都沒有來。在幼兒園阿姨對他越來越不耐煩的嗬斥聲中,一歲半的丁小鍵隱約聽到她們說他的媽媽也失蹤了。

也就是說,媽媽不要他了。

八個月大的丁小鍵丟了爸爸,後來媽媽還帶他去看過爸爸一次,那次丁小錠被媽媽抱著,在一個有著玻璃牆的房子裏說話,丁小鍵想像以往那樣摸一下爸爸的大胡子,卻被玻璃牆擋住了。於是他就在爸爸與媽媽說話的當兒不斷地摸那冰涼的牆壁,以為它會像他見過的冰棍那樣化掉,可是沒有。那次爸爸媽媽都哭了,爸爸的胡子很長,後來他聽說那個地方叫監獄。一歲半的丁小鍵丟了媽媽,以為會像丟了爸爸那樣,某一天被人帶著去見她,因此當他在不久後被胖阿姨帶著走iL幼兒園的時候,他很興奮,以為就要見到他丟失的媽媽了。

胖阿姨抱他去了民政局。

丁小鍵沒有見到媽媽,當他被胖阿姨又抱回到幼兒園的時候,他很失望。

丁小鍵會說話了,他從別的小朋友那裏學會了媽媽這個詞組,那是他們的媽媽來接他們的時候,他們撲過去叫的。丁小鍵很渴望有一個他叫媽媽的人來接他,可是總沒有。有時候,小朋友的家長來接他們,他們老遠地就叫著媽媽撲過去,那一臉幸福的樣子真讓丁

小鍵羨慕。於是他也衝著那些家長大叫“媽媽,媽媽”,然而沒有人理他。有一次,丁小鍵硬撲到了大牛媽媽的懷裏,卻被大牛推了個屁股蹲兒。丁小鍵很迷茫,又很委屈,想起那個許久以前的女人,也許正像阿姨說的,媽媽不要他了。再後來,丁小鍵就不叫那些人媽媽了,每當家長來接孩子的時候,他就躲在~邊,憂鬱地看。

丁小鍵開始學會自己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半夜自己開燈撒尿,丁小鍵的夜晚從來都是寂寞的、恐怖的。嬰兒房裏白天滿滿的床鋪全都空了,這就顯得黑暗中丁小鍵的床鋪有點孤島的意味。3歲前的丁小鍵半夜起來撒尿,總要哭得精疲力竭,才能喚出那位不耐煩的阿姨來。有時候尿了床,丁小鍵的屁股就會疼一整天。後來他可以自己上廁所了。自己默默地爬起來,拉開燈,趿上鞋。他把門廊上的燈開得雪亮,卻還是抑製不住地渾身發抖。

當他踢踢蹋蹋走向衛生間的時候,總感到自己腳步的響聲巨大無比。他被自己的腳步嚇壞了,以為後邊跟了另外一個人,因此他頻繁回頭。撒尿的時候,他用力向外挺著肚子,讓尿水盡最大努力地滋出去,之後一路狂奔進自己的寢室,爬上床,把自己一股腦兒地罩在被子裏。夏天的夜晚還比較好過,冬天的黑夜卻漫長無比。丁小鍵學會了自我控製進水量,晚飯如果是湯,他就不喝或少喝。

丁大鵬找到自己兒子的那天很特別。那天天氣晴朗,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關鍵是丁大鵬的心情變了,這一天他剛剛提前結束了他的牢獄生活。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即將見到他唯一的親人丁小鍵。他不知道他長得有多高了,會叫自己爸爸嗎?他已經有近三年時間沒有見到他了。

這天是六一兒童節。丁大鵬拿著那張中隊長寫給他的紙條,一路尋覓著向永紅幼兒園走來。在路上他看到許多家長帶著孩子在逛街,所有的孩子都那麼光鮮,那麼快樂,想起自己的兒子丁小鍵,丁大鵬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丁大鵬為兒子買了一套組合的變形金剛,還有一些吃的。他終於找到了永紅幼兒園,但是幼兒園的門卻從裏麵反鎖著,丁大鵬拍了好久才有一個睡眼惺忪的老頭過來問他找誰。丁大鵬說他接孩子,老頭說今天孩子們都野炊去了,園裏沒人。丁大鵬問具體地方老頭卻說不清了。丁大鵬隻好在老頭的房間坐下來,等孩子們回來。老頭說:“我怎麼沒見過你,你是誰的家長?”丁大鵬說丁小鍵。其實丁大鵬說了也H說,那老頭剛來,根本分不清誰是丁小鍵。但那老頭的話很多,仿佛終於找到一個好聊伴,讓他可以把藏在心底要發黴了的話翻出來曬一曬。他從現在孩予的吃穿說起,直到他們的家庭待遇,後來他說:“不過我們這兒有一個孩子太可憐了,從沒家長來接他。喏,今天春遊,每個孩子要交60塊錢,聽說沒家長給他交,被鎖在了屋裏……”丁大鵬有點心跳,他問老頭鎖在哪間房子裏,他想去看看。老頭狐疑地看了下他的臉,不過還是猶猶豫豫指給了他對麵那個二樓。

丁大鵬上到了二樓。

正如他想象的那樣,那個孩子是丁小鍵。沒什麼理由,血緣有時是一種很怪的東西,丁大鵬已經有三年沒有見到自己的孩子了,可他一看到他就認準了他是自己的鍵鍵。從窗戶裏看進去,那孩子歪在一堆破玩具上睡著了,睡之前肯定哭過,臉上一塌糊塗。丁大鵬仿佛不相信似的,他仔細看了那孩子好幾分鍾,最後終於確定這個沒能去春遊的孩子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丁小鍵。

丁大鵬大叫起來。

老頭在丁大鵬的叫聲裏慌忙跑過來,打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