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牝雞司晨——蒙古女行省楊妙真生平考(3 / 3)

耶律楚材《湛然居士集》卷八《答楊行省書》:“某再拜,復書於行省閤下:辱書,諭及辭位事,請聞奏施行者。惟聖代之深仁,賞延於世偉;閨門之內助,貴繫於夫。故行省李公:雖稽北覲之期,頗著南伐之績。時不適願,夭弗假年。伏惟閣下:族出名家,世傳將種。無兒女子之態,有大丈夫所爲。吏民服心,朝廷注意。遂授東臺之仕,冀舒南顧之憂。今也抑意陳書,引年求退。懼折鼎覆餗之患,避牝雞司晨之譏。雖曰謙尊而光,曷若隨時之義?分茅列土,無忘北闕之恩;秣馬厲兵,可報西門之役。今因人回,謹復書以聞。山川遼闊,書簡浮沈。比獲曕依,更希調護。不宣。”這裏所稱的楊行省,無疑就是楊妙真。首先,書中的“故行省李公”,當然就是被授予“山東淮南行省”的李全。説其“雖稽北覲之期,頗著南伐之績”,指的是自歸附後,還沒來得及覲見合罕,即整軍南下與宋開戰。《宋史》卷四七七《李全傳》:“[李]全得[時]青報,慟哭,力告大元大將,求南歸,不許,斷一指,示歸南必畔。許之,承製授山東、淮南行省,得專製山東,而歲獻金幣。[寶慶]三年十月丙辰,全與大元張宣差併通事數人至楚州,服大元衣冠,文移紀甲子而無號。[王]義深走金,[國]安用殺[張]林、[邢]德自贖。”

“抑意陳書,引年求退”的“楊行省”本人,“懼折鼎覆餗之患,避牝雞司晨之譏”。前句説害怕不勝任而貽誤重任,後句説避免因女人幹政而受到譏笑。“折鼎覆餗”,《子夏易傳》卷五:“九四: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象曰:覆公餗,信如何也?以不中之才,當鼎食之寵,事上與下力,何任焉?折足者矣。非唯足折,亦虧公任也。公任虧則受凶渥者,形濡什而不勝也。非所任而任,以至於此,信有凶矣,如之何哉?”“牝雞司晨”,黃倫《尚書精義》卷二六:“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無垢曰:蓋雞之爲物,雄鳴雌哺,此常理也。使雌代雄鳴,乃惡氣所感,其家必有不祥事。又曰:家以牝雞司晨,卜不祥;國以婦人專政,卜不祥。將言紂用妲己之言,故引古占卜爲訓。”上二者,都是蒙元士人熟悉的典故。陳泰《所安遺集》中《茶竈歌,爲蕭蘭雪賦》:“長安食肉多虎頭,大鼎六尺誇函牛。撾鐘考鼓燕未足,鼎折還驚覆公餗。山中儒生守蠧魚,一朝射策升天衢。”王惲《秋澗集》卷一〇《汜水行》:“五季權在兵,逆順係財賄。同光當寧能幾朝?牝雞司晨傾內外。添都買宴物山積,盡入掖庭充內費。君王政荒優宦狎,將相無辜恣誅殺。”

“分茅列土,無忘北闕之恩;秣馬厲兵,可報西門之役”,茲乃耶律楚材的告誡:成爲有土有民的世襲列侯,不要忘了合罕的恩典;著意修士養卒以整頓軍務,可以去報西門戰役的冤仇。《宋史》卷四七七《李全傳》:“壬寅,[李]全置酒高會平山堂,有堡塞,候卒識其槍,垂雙拂爲號以報。[趙]範喜謂葵曰:此賊勇而輕,若果出,必成擒矣。乃悉精鋭數千而西,取官軍素爲賊所易者,張其旗幟以易之。全望見,喜謂宣差曰:看我掃南軍。官軍見賊突鬥而前,亦不知其爲全也。範麾軍並進,葵親搏戰,諸軍爭奮,賊始疑非前日軍,欲走入土城,李虎軍已塞其甕門,全窘,從數十騎北走。葵率諸將以製勇寧淮軍蹙之,賊趨新塘。新塘自決水後,淖深數尺,會久晴,浮戰塵如燥壤,全騎陷淖不能拔,製勇軍奮長槍三十餘亂刺之。全曰:無殺我,我乃頭目。先是,令諸陣上衆獲頭目,無得爭以爲獻,故群卒碎其屍,而分其鞍馬、器甲,並殺三十餘人,類非卒伍,俱不暇問。”新塘與平山堂皆在揚州西門之外。方嶽《秋崖小稿》卷三三《淮東製司儀門上梁文》:“揚州都督府,表裏江淮,製梱小朝廷,鎮安夷夏。乃考臺門之典禮,重新戟衛之威儀。雲麗崇閎,春生列棨。”“西:西平有子氣虹霓,新塘煙草連京觀,欲與平山一樣齊。”

《元文類》卷五七宋子貞《耶律楚材神道碑》稱耶律楚材:“以命世之才,值興王之運,本之以廊廟之器,輔之以天人之學,纏綿二紀,開濟兩朝,贊經綸於草昧之初,一製度於安寧之後。自任以天下之重,屹然如砥柱之在中流,用能道濟生靈,視千古爲無愧者。”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書信中表示了對楊妙真的非常器重:“族出名家,世傳將種。無兒女子之態,有大丈夫所爲。吏民服心,朝廷注意。遂授東臺之仕,冀舒南顧之憂。”“東臺之仕”,當然就是李全死後繼任的“行省”。柳貫《柳待製文集》卷一一《於欽墓誌銘》:“初,金季,李全據山東以叛,其弟二太尉略地至文登。君之祖諱祥,隱裏中,方坐塾教諸生,兵暴入,爲所掠,見其儀狀偉岸,挾刃臨之,逼與俱行,至益都,稍即問計,則亂以他語答之,若闇於事機者,然當其濫殺,亦強諫止之,所全活甚多。全受擒,其妻楊舉衆歸朝,開行省山東,因得署爲其從事。未久,棄去。娶臨朐蘇氏,而家臨朐。”不過,“其弟”當作“其兄”。《宋史》卷四七六《李全傳》:“李全者,濰州北海農家子,同産兄弟三人。”“大元兵至山東,全母及其兄死焉,全與仲兄福聚衆數千。”“二太尉”,正是李福。

當金朝末葉,麵對蒙古的軍事進攻,猶如當年契丹麵對女真一樣,節節敗退,潰不成軍。即以楊安兒從戍當時的態勢來説,新興的敵人可説是洪水猛獸,無法阻擋。《建炎以來朝野雜記》卷乙一九《韃靼款塞》:“自貞祐元年冬十一月至二年春正月,凡破九十餘郡,所破無不殘滅,兩河、山東數千裏,人民殺戮者幾盡,所有金帛、子女、牛、羊、馬畜,皆席捲而去。其焚毀屋廬,而城郭亦丘墟矣。惟是大名、真定、青、鄆、邳、海、沃、順、通州有兵堅守,未能破。”正是在這種風雨飄搖的年代,由昔日的階級、民族壓迫轉而形成的社會矛盾迅速激化,並如火山一樣迸發出來。《民國牟平縣誌》卷九《薑房墓碑》:“會金季大亂,阻山濱海之鄉,盜賊尤熾,千萬爲群,嘯聚林穀,比獵人以充食,居民苦之,不能自活。”而紅襖軍之起於山東,並非無緣之火。猛安謀克遷徙後的“括地”,加深了地方對於女真人的仇恨。《遺山集》卷一六《張萬公神道碑》:“其後,武夫悍卒倚國威以爲重,山東、河朔上腴之田,民有耕之數世者,亦以冒占奪之。兵日益驕,民日益困,飬成癰疽,計日而潰。貞祐之亂,盜賊滿野,向之倚國威以爲重者,人視之以爲血讎骨怨,必報而後已。一顧盼之頃,皆狼狽於鋒鏑之下,雖赤子不能免。”

閲讀楊妙真的相關史事,不禁令人有傳奇的感覺。可是,女子領兵,在中國歷史上也不是絶無僅有。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一九《二酉綴遺》:“婦人群盜者,東漢呂母稱將軍,徵側、徵貳反交趾,宋李全妻楊妙真,五代賊帥白項鴉。”“僕陳然總之,未必皆勇力,即勇力未必絶人也。”從其起兵反金到投宋、依附蒙古,風雲變幻。麵對許國、劉琸、楊紹雲等所編織必置於死而後快的陰謀,受盡屈辱,絞盡腦汁。《宋史》卷四七六《李全傳》:“[嘉定]十七年正月,國之鎮,楊氏郊迓國,辭不見,楊氏慚以歸。國既視事,痛抑北軍,有與南軍競者,無曲直偏坐之,犒賚十裁七八。”“十一月,國集兩淮馬步軍十三萬,大閲楚城之外,以挫北人之心。楊氏及軍校留者,恐其圖己,內自爲備。”逮到兵變發生,又得收拾殘局。《齊東野語》卷九《李全》:“[姚]翀遂縋城而出,以直繫書:青州姚通判,以長竿揭之馬前,往見李姑姑(楊妙真)。李遜謝不能統轄諸軍,以致生變。姚遂請收軍,李雲:衹請製置到此商量,便可定也。姚亟回報,則[許]國已遁矣。”而完顔金,似乎是女子習武十分風尚的時期。《建炎以來朝野雜記》卷乙一九《韃靼款塞》:“又有劉二祖者,亦名盜也,其女劉小姐,亦聚衆數萬人,皆爲花帽軍所破。”

南宋朝廷在對待北方來歸的忠義軍方麵,經常地施展拉此打彼的手段。特別是擁有較多人員、較大地盤的將領,必欲削弱、瓦解而後快。爲達到這一目的,不惜以替換製置使來改變各不相同的政策。魏了翁《鶴山集》卷一七《直前奏六未喻及邪正二論》:“臣以嘉定壬午(十五年)造朝,其於事殆不及盡知。但見應純之之後爲賈涉,涉之後爲許國,國之後爲徐晞稷,蓋涉見疑於純之而代純之,國見惡於涉而代涉,晞稷見忌於國而代國,皆以前者爲不善也,而後取其所不合者,驟遷以救之,然則寧保後之不非今乎?”作爲李全軍“留後”的楊妙真,重要的任務之一,蓋與蒞職的上級保持良好的關係。事實上,其也有尊重和贏得尊重的對象。《宋史》卷四七六《李全傳》:“嘉定十六年二月,[賈]涉勸農出郊,暮歸,入門,忠義軍遮道,涉使人語楊氏。楊氏馳出門,佯怒忠義而揮之道開,涉乃入城。自是,以疾求去甚力。五月,被召。”“翼日,[李]全見[徐]晞稷,求納官,晞稷撫之而去。自是不復誰何,其後,至以恩府稱全,恩堂稱楊氏,而手足倒置矣。”《後村集》卷一四六《陳韡神道碑》:“[李]全妻楊氏,每戒全無失禮於公(陳韡)。[嘉定]十七年,赴行在奏事,北人泣送。”

最後,關於本課題的研究,不得不提到的陳高華先生的二篇相關論文,那是本文賴以演繹的重要基礎。一是《楊四娘子的下落》,其中引用了《山左金石誌》卷二二録許時獻《董進神道碑》的文字:“國王(孛魯)南來,李帥(全)迎降,承製以爲益都行省。西拒金人,南禦楚寇,日尋幹戈,以相征討。”“帥因攻揚州,歿於城下。公(董進)率麾下推其夫人權主軍務,衆皆悅服。越明年,楊氏入覲,得紹夫職,假公以軍帥之,使代征戍之勞。又嘗乘傳赴闕奏事,進貢諸物。楊氏辭政,公亦尋解兵柄。”一是《湛然居士文集中楊行省考》,指出:“這個神秘的楊行省不是[飯田利行先生《定本湛然居士文集譯》中所説的]楊惟中,而是十三世紀上半期赫赫有名的女強人楊四娘子。”不過,將“楊行省”釋作楊妙真,更早出現在謝剛的碩士學位論文《金末元初山東世侯李氏本末考》第五節《楊妙真的繼承地位及作爲山東世侯的區域形成》:“楊氏執政約一年左右,即寄書蒙古丞相耶律楚材,懇請辭位。耶律氏回信:某再拜,復書於行省閣下。”“楊妙真於是年辭政,將統治權交予了其子李璮。”筆者曾是作者的碩士生導師,二者的勘同正是當時的告知;不過,繫時如此之確切,卻是至今都無法證明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