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義充市井——《泉南兩義士》卷內涵探微(3 / 3)

除外,於陳寶生家所見,尚有元道士張雨的真跡。《王常宗集》卷續補遺《跋張貞居自書帖》:“張雨生東南,以工書善詩爲道流,一時學士大夫,若趙文敏(孟頫)、虞文靖(集)、黃文獻(溍)諸公,多與之遊,乃不得入傳,或者疑之。然[丘]處機、八思馬之徒,在其太祖、世祖時,大抵皆以功業顯。故釋、老氏有傅,蓋不徒以其法而然者,則夫雨之可傳,正不在此。餘嘗執筆從史官,得預是議。今觀雨自書雜詩於溫陵陳寳生家,詞翰之妙如是,自當與趙、虞諸公詩集並傳也。洪武壬子秋八月,稽嶽王彝識。”《續書畫題跋記》卷八張羽、姚廣孝《跋張貞居雜詩冊》:“張貞居(張雨)平生慕米南宮之爲人,常爲著《中嶽外史傳》。故其論議襟度,往往類之,獨其詩句字畫,清新流麗,不蹈南宮狂怪怒張之習。蓋非獨其學問使然,亦由貞居寄跡方外,不爲聲利所累,而又居東南形勝之邦,獲見故都文獻之懿,優遊林壑,以養其真氣,故其發於詞翰者如此。今去貞居二十餘年耳,使人望而企之,若古仙人,可勝嘆哉!友人陳彥廉氏得其翰墨二帙,皆平生得意作也。餘家與貞居世契,展詠之餘,益增感舊之思雲。”“張貞居詞翰俱清逸,飄飄然如驂白鸞遊霞鄉,自非有仙風道骨者不能到。唐之羽流中,杜光庭輩,詎足専美於前哉?彥廉宜寶之。”

以上張雨真跡,正是陳寶生好友士人袁華所贈送。《續書畫題跋記》卷八張昱、釋無爲《跋張貞居雜詩冊》:“右磵阿雜詩墨跡五十五首,乃張貞居詞翰最得意者,亦自慎重,不輕示人,觀其小序可見。雖然,非子英(袁華)之知貞居,不能久藏至。今非彥廉之好古博雅,亦不能得子英之割贈所愛,以交誼之篤而歸諸春草堂,可謂得其所矣。”“子英袁先生與貞居友善,書此以贈,又於卷末書曰:勿示不知我者。子英以彥廉博雅,故出而與之。卷後題曰:彥廉惟與餘同誌,故割愛與之。雖然,貞居非至交則不出,袁先生非知己亦不與。彥廉既得,每爲珍玩晨夕。餘初學書,即知有句曲外史爲浙之擅名者,雖急於采其規格,而世甚鮮有及。間獲觀數帖,率皆真跡。其於運腕指用紙墨之妙,誠超於衆,能而成家者也。以之才氣,則並於蘇、米詞或有過之者。故一時名重朝野,得片紙如寶珠璧,豈偶然哉?”《鳧藻集》卷四《跋張外史自書雜詩》:“貞居始學書於趙文敏,後得茅山碑,其體遂變,故字畫清遒,有唐人風格。詩則出於蘇、黃,而雜以己語,其意欲自爲一家也。近代浮屠之名能詩與書者雖衆,然亦不能兩美,況道流之久乏人哉!此其自書雜詩也,古律行草,各臻其妙,宜子英之慎與,而彥廉之喜得矣。”

在中古時代中國士人的觀念中,商賈決非社會的良善之輩,有元也不例外。唯利是圖,缺乏恩信,是商賈普遍的形象。方回《桐江續集》卷一四《留杭近三年,得去賦,不可不出城》:“巧僞以爲生,語無一可信。婦女狐媚繁,商賈狙詐競。”陳高《不繫舟漁集》卷三《商婦吟》:“嫁夫嫁商賈,重利不重恩。三年南海去,寄信無回言。”這樣的群體,自然勿遑與之談論“君子之行”、“聖人之學”。貢師泰《玩齋集》卷一〇《韓妙靜墓誌銘》:“夫人(韓妙靜)正色曰:商賈趨利以求富,君子學道以立身。君能潔己治人,貧庸何傷?郎中(朱居仁)感其言,所至行益力、名益著。”楊維楨《東維子集》卷四《修齊堂記》:“餘視閶關之居,皆貨財之亭,而其人皆(立)[五]方商賈之人也。日出而蚤營,日入而未息。所與言者,皆錐刀之末,乾沒之計也。與之語身修,則曰衣被文綉耳;與之語家齊,則曰峻宇雕墻耳;烏知吾聖賢大學之道哉?”然而,《泉州兩義士傳》卷宗卻爲讀者提供了完全不同的商賈形象。這不能不令人感受到當時社會風尚的轉變,不能不令人不感受到在“世道寖微”的同時義、理思想的推廣。這應了許衡數十年前的預想,《魯齋遺書》卷一三《國學事跡》:“士君子多以務農爲生,商賈雖爲逐末,亦有可爲者。果處之不失義理,或以姑濟一時,亦無不可。”

從《泉州兩義士傳》卷宗中有故意“拔高”嫌疑的字裏行間,不難感受到這些作者的理想色彩和異乎尋常的情感。《王常宗集》卷續補遺《泉州兩義士傳》:“餘讀周書《王會》篇,夷之國衆矣,而皆納貢周邦。孔子,周人也,欲居九夷,然未往也。今孫、陳氏以商賈往,且猶乎彼,豈其讀聖王書慕義而行之不然,何其居夷而能是也?古語曰:放之東海而準;餘於孫、陳見之矣。”《鐵網珊瑚》卷一〇林常《泉州兩義士序》:“餘每怪世之人,不以義處,而以利趨,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同居之際,暫相願慕,同飲食笑語,暫相追逐,拜父母、托妻子,傾心腹、露肝膽,指天地鬼神,爲誓生死而骨肉者,疑若可信。及至勢窮,則好絶利盡,則交疏,一有毫髮利害,則付之茫然,略不相顧,甚乃反相賊害者有焉。其愧於孫、陳氏者,多矣。”就中也包含其與陳寶生本人的友誼,實際上,顯然有人接受過饋贈,如袁華。《耕學齋詩集》卷七《謝陳彥廉惠綿》:“我耕且學居岩阿,兩鬢刁騷奈老何!短布單衣才掩骭,飯牛扣角病身多。楚夷撫巡江上屯,三軍皆如挾纊溫。古來壯士樹名節,感慨能忘一飯恩?”也就是説,從某種意義上説,卷宗的成作,乃是這位收藏者成功結交士人的成果。

值得注意,陳寶生家庭的所在地,前後有三:泉州、海鹽、崑山。後二者,嚴格地説,分別是同爲外貿港口的澉浦和太倉。而海鹽,還是後世陳氏子孫的繁衍地之一。張寧《方洲集》卷一五《秦溪陳氏宗譜序》:“先世居澉浦城,嘗爲梯航商涉外域。洪武初,禁海,文德公徙居茶溪金粟裏,遂家焉。久而不衰,流派繁衍,自文德子仲真,皆隱跡弗仕。至仲真,生四子:長士傑,以高壽得官服;次仲和,號鬆庵,析爲東西派;次邑庠弟子員士華,次士信,皆蚤世。”所謂的“文德公”,應該是“二義士”之一陳寶生亦彥廉的子侄輩。而本人,可以斷定,在經歷了遷謫鳳陽後的洪武九年仍然健在。《續書畫題跋記》卷八《題張貞居雜詩冊》:“洪武丙辰秋九月,彥廉自鳳陽還。十有九日,夜宿春草軒,復出此冊。同觀、題者,自鐡崖先生以下,凡十五人,存者惟八人耳。撫卷不勝黯然。汝昜袁華識。”至於其自杭州外港澉浦移居蘇州外港太倉,可以看出張士誠占據浙西後這二個中心城市的地位轉換。即如李祁《雲陽集》卷七《橫塘舊隱記》所雲:“蓋嘗觀夫世之商賈貨利者,遠去鄉邑,行數十郡縣,而得善地焉,以爲可以遂其販鬻之私,可以濟其貽後之計。於是,遂捨其舊而圖其新者,此商賈之常情也。”

最後,此前與本課題相關的成果,有必要提到的是陳高華先生的《元代泉州舶商》一文。事實上,除了不曾提到《泉州兩義士傳》卷宗外,幾乎引用了所有文集和筆記的相關資料。對於多數結論,筆者非常同意,如:“元末農民戰爭爆發以後,泉州爲色目義兵所占據,連年內哄,戰亂不息,海外貿易也必然遭到破壞。王彝作傳時,孫、陳二人已移居太倉。太倉是元代新興的一座海港城市,當時在張士誠控製之下。張氏割據一方,優待地主,所控製的地區相對來説比較安定。有些苦於戰亂的泉州舶商遷往太倉,以求保護,這是自然的事。”“陳寶生得到黃公望的《天池圖》,曾求高啓賦詩其上。可見二人之間關係相當密切。”然而,其中仍然有所遺憾,即以“泉州舶商”冠於陳寶生之前,似乎顯得不夠縝密。至於“黃公望的《天池圖》”,《鳬藻集》卷四《題天池圖小引》:“吳華山,有天池石壁。老子《枕中記》雲:其地可度難,蓋古靈壤也。元泰定間,大癡黃先生遊而愛之,爲圖四三本,而池之名益著,此爲其弟子李可道所畫,尤得意者也。溫陵陳彥廉得之,求餘賦詩其上。或雲:此廬山天池景也。餘未有以辨,然舊見別本張貞居(張雨)題之首句雲:嘗讀《枕中記》,則亦以爲華山池矣。前輩言貞居與大癡數同遊於此,則其言信可徵,初不必捨此而取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