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傷痛銘刻於心
夕言:
如果說一個人就是一棵樹,那麼艾滋病就像是一把鋒利的斧頭,它不會將你連根拔起,它隻會毫不留情地砍斷你的枝枝蔓蔓,削去樹皮,砍斷你身上的所有關係和溫情,讓你再也沒有辦法支撐下去,到最後,你也許不是死於這種可怕的病毒,而是死於冰冷,死於寂寞,死於無法承受的悲哀……
兩個月後。
深秋已經來臨,天氣變得蕭瑟寒冷起來,香草園的工人忙碌著為香草花田搭建溫棚,江爺爺在俊夕失蹤以後,一病不起,黎爸爸便不再安排他做任何事情,隻要他安心養病就可以了。
黎破曉收拾好書包走出房間的時候,一家人都在飯桌前等著她吃飯。
“破曉……”
麵色緊張的黎媽媽看到破曉走出來,慌忙從餐桌前站起來,“我今天熬了你最愛喝的鯽魚湯,快點來喝啊。”
黎風看看黎媽媽,又看了看黎破曉。
將身上的書包背好。
就仿佛是沒有聽到媽媽說的話,黎破曉一言不發地走到門口穿好鞋子,然後轉過頭來,對著坐在餐桌前的黎爸爸低聲說道:
“爸,我上學去了。”
黎爸爸歎了口氣,“先過來吃飯。”
黎破曉低下頭,輕聲地應了一聲,“我去學校餐廳吃。”這樣說著,她人已經轉過身去,推開門離開了。
黎媽媽失望地坐回椅子上。
她歎了口氣,然後用手撐住了自己的額頭,一臉的傷心。
從江俊夕離開到現在,整整兩個月的時間,黎破曉沒有對她開口說過一句話,而每到假期的時候,黎破曉就會騎著腳踏車出去尋找江俊夕,她找遍了小小的常青市,再然後,就開始在常青周邊的市鎮裏尋找,卻一直都找不到江俊夕!
他就像是突然人間蒸發了,也仿佛是,這個世間根本就沒有過這樣的一個人!
上午。
已經上完了兩節課的常青高中。
“這周的模擬考試的題都好難啊!”
在學校的走廊裏,樂晴一麵跟著黎破曉,一麵看著自己剛剛領回來的卷子,“我最討厭立體幾何了,每次都會做錯。”
黎破曉沉默地將卷子收好,繼續朝前走。
樂晴吐吐舌頭,跟在她的身邊,自從江俊夕離開之後,黎破曉就沒有說過什麼話,就連平日裏燦爛的笑容,也從她的臉上完全的消失了。
隻要是黎破曉身邊的人,都可以察覺到她的這種變化。
路過高三三班教室門口的時候,黎破曉忽然停下腳步來。
樂晴訝異地看著朝教室裏麵看的黎破曉,她突然想起,這是江俊夕曾經的教室,而此刻在教室裏,原本擺放著江俊夕桌椅的位置卻空蕩蕩的。
有人搬走了江俊夕的桌椅。
“江俊夕的桌椅呢?”
黎破曉抓住了教室門口的一個學生問,那個學生指了指窗外的方向,說道:“剛才被人搬下去了,說要送到物資管理處去!”
搬走了?!
驚訝的樂晴循著那個學生的手指看出去,果然在操場的中央,幾個男學生正搬著江俊夕使用的課桌朝著物資管理處走去。
一陣風掃過樂晴的麵頰。
樂晴轉頭定睛一看,黎破曉居然已經跑向了下樓的樓梯,整個樓道裏,都可以聽到她急促的奔跑聲。
樂晴吃驚地喊道:“破曉,你要幹什麼?!”
“不許搬。”
操場上,當幾個男生聽到女孩子的聲音傳過來的時候,一路跑來的黎破曉已經用手按住了桌子,她的目光幹幹淨淨的,在幾個男生的臉上掃過。
“你們不可以把這副桌椅搬走,這是江俊夕的課桌。”
幾個男生愣住。
“可是……”
其中一個男生似乎害怕黎破曉眼裏的冰冷,囁嚅著說道:“因為班級裏要調動座位,而且這個位置空著也是浪費,再說江俊夕他不會回來的。”
“他會回來的!”
黎破曉堅定了自己的聲音,伸手按住桌麵,噙住眼裏突然閃動的淚光,“你們曾經那麼殘忍地對待過他,難道現在,還要連他曾經存在的一點痕跡都抹殺?”
幾個男生不知所措地對望,當下僵立在了操場的中央。
“他就是回來了,也不能來學校上學!”
高三三班的學生,高個子的佟城走了上來,神情冷漠地看了一眼黎破曉,“江俊夕他是艾滋病患者,我們不能容忍一個艾滋病患者和我們在一起上學,如果被感染了要怎麼辦?!”
黎破曉轉頭看他,目光深冷,“日常接觸不會感染艾滋病,俊夕和我們一起上學,根本不會讓我們任何一個人感染艾滋病!”
被她反駁的佟城眉頭一皺,“黎破曉,你不要管我們班級的事情。”他掃視了一遍那些搬抬桌椅的男生,不耐煩地說道:
“還等什麼?!快點把桌椅抬走。”
“不行!”
黎破曉用力地按住桌子,白皙的麵容上出現了一片憤怒的蒼白,“誰也別想搬走這張桌子,俊夕哥一定還會回來,把書桌搬回去!”
“黎破曉,你這是在跟我作對!”
“我今天就跟你杠上了!”
操場上,已經有很多人朝著這邊圍攏過來。
而黎破曉此言一出,頓覺沒有麵子的佟城臉上青白一片,“黎破曉,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收拾你!你哥哥黎風我都不怕,我還會怕你?!你給我閃開——”
黎破曉固執地站立,瞪視著佟城,毫不退縮,“我就偏不閃開!”
操場上人群嘩然。
簡雨涵從人群中擠出來,吃驚地看著這邊對峙的情況,而察覺到事情不妙的樂晴早已經轉身去搬救兵,尋找李占亭和黎風。
操場上的人越聚越多!
就連教學樓裏麵的人,都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的火藥味道,紛紛從窗戶的位置探頭出來瞧熱鬧,甚至還有人專門朝著這個方向跑過來……
就好像又再度回到了早操的時間!
“黎破曉——”
佟城氣得麵紅耳赤,雙目噴火,“你不要以為你是女生我就不敢對你怎樣?!你一班的人憑什麼管我們三班的事情?!江俊夕的桌椅就是不可以留在班級裏。”
黎破曉毫不示弱地看著佟城,劍拔弩張,“這是我俊夕哥的位置,就是不許你們動!馬上把桌椅給我搬回去!”
“江俊夕他是艾滋病,他不可能再回學校來讀書。”
佟城咬牙切齒,他覺得自己的麵子丟盡了,“你少在我的麵前自以為是,裝清高,誰不知道你和江俊夕的關係不簡單,你是不是喜歡他?你也應該去檢查一下,免得你自己也感染艾滋病!”
周圍人異樣的目光頓時都投向了黎破曉!
佟城的話語中有著洋洋得意的惡毒!
“佟城——”
黎破曉直直地看著他,她看著他那近乎於無賴一般的笑容,冷冰冰地說道:“你曾經學過的,讀過的那些書都吃到狗肚子裏去了!如果哪一天你得了艾滋病……”
“閉嘴!你才會得艾滋病!”
黎破曉的話讓很容易暴怒的佟城麵色刹那難看起來,他揚手就是一拳,將黎破曉狠狠地打到了一旁,黎破曉一頭栽倒在地,她的眼前頓時烏黑一片,腦袋轟隆隆直響!
居然真的打人!
人群一陣騷動,頓時之間,憤怒不平的目光都投向了出手打女生的佟城,每一個人的眼中有著憤懣不平的目光。
“佟城,你還是不是男生?!”
站在一旁的學生會會長簡雨涵最先抱不平,站出來厲聲喊道:“你居然敢打女生!你也配是常青高中的學生!”
“我就打了!你能把我怎麼樣?!”
佟城轉頭瞪著簡雨涵,臉上有著悍然的放肆,“黎破曉她敢咒我得艾滋病,我就打她,這樣還算是輕的,她要是再敢說一句,我就……”
“混賬東西!”
驕傲且冷酷的佟城話未說完,腹部忽然遭受重擊,他痛得身體一晃,整個人都被掀翻在地,他的眼前赫然出現了黎風獅子一般憤怒的臉。
“你敢打我妹妹!你再給我囂張一下試試?!”
“揍他!”
李占亭幹淨利索地抓住了佟城的衣領,按住想要反抗的佟城,抬起頭來示意黎風可以直接開打,“黎風,不能放過這小子!”
戰況大逆轉!
剛才還很囂張的佟城轉瞬就被衝到操場中央的黎風和李占亭按在了地上,黎風一拳砸了下去,佟城的半張臉頓時腫了起來。
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打架了!
圍觀的人群馬上全都朝後退開,看著在操場中央發生的騷亂,簡雨涵不知所措地站住,不知道該去拉哪一方。
幾乎全校的學生都聚集到這裏,已經有人衝去通報老師了。
樂晴已經將幾乎昏過去的黎破曉拉了起來,黎破曉額頭青紫,眼裏仿佛有著恍惚茫然的白霧,她似乎還沒有清醒過來。
“破曉……破曉……”樂晴緊張地叫她,“破曉,你要不要緊,我送你去醫務室……你的額頭在流血……”
深秋的操場上。
耳旁傳來的是一聲聲急促地呼喚聲音,黎破曉捂著頭,茫然地睜開眼睛,劈裏啪啦的金星在她的眼前慢慢地散去,而她眼前的一切卻還似乎是在搖晃的,就連那張課桌,那張屬於江俊夕的課桌也在搖晃著……
心中卻一陣抽痛,她在痛楚的恍惚中記起來了,俊夕哥的書桌……那些人想要把他的課桌搬走……
俊夕哥走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猶如幻燈片的一張張播放,那些紛亂的,讓人無法忘卻的記憶片斷如洪水一般在她的腦海裏洶湧碰撞著,呼嘯著!
刺目的陽光在她的眼前明晃晃的閃耀著……
她的視線凝結在那張書桌上。
恍惚間,那是一片純白色的世界,瘦弱的男孩子趴在了課桌上,在溫暖的陽光中,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她,然後他微微地笑起來,笑容中透出一絲明亮的孩子氣……
他似乎是在對她說話……
……
……
“破曉,除了爺爺,隻有你!”
他的眼前似乎有著一層濕潤的霧氣,他清澈的眼瞳仿佛琉璃般透明,“謝謝你給我這樣堅定的力量,讓我可以不用像從前那樣絕望,那樣毫無退路!”
……
……
胸腔裏狂跳的心髒似乎就要蹦出來!
她惶然的麵孔頓時雪白如紙,滾燙的眼淚刹那間奪眶而出……淚水從黎破曉的眼眸裏瘋狂地滾落下來……她忽然壓抑不住自己的哭聲……止不住地哭起來……她捂住嘴唇,眼淚漫過手指……
“江俊夕……”
她顫抖著說出這個名字,耳膜一陣陣轟轟作響,淚水嘩嘩落下,她似乎再次看到了他……再次看到了那個瘦弱單薄的身影……
那個在諾大的操場上回過頭來的江俊夕!
那個孤立無援默然流淚的江俊夕!
那個身患絕症卻還要承受鄙視,被別人趕出學校的江俊夕!!在他最痛苦的時候,卻被她的懦弱而背棄的江俊夕!
整個操場的人都在看這裏!
整個操場的人忽然之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那個拚命流淚的女孩子,就連就要打起來的那三個人,黎風,李占亭,佟城都呆呆地看著這邊的方向……
“俊夕哥……”
黎破曉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來,她踉蹌著撲到了那張空蕩蕩的桌椅上,雙腿卻癱軟著跪在了地上,她的臉觸到了冰冷的桌麵,眼淚全都流在了桌麵上……
她緊緊地抱著那張桌子不放,就好像那是她最後的一份堅持,最後一份守望!
操場的人都怔怔地望著哭泣的黎破曉,他們不知道她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會突然哭得這樣傷心,仿佛全世界都已經坍塌了一般的傷心絕望。
“你們……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做……”
顫抖的聲音包含了她的懊悔和無助,她啜泣著,眼淚發瘋地滾落下來,“他沒有想要傷害過你們任何人,跟他在一起整整三年的時間,他到底讓你們誰得了艾滋病?為什麼……一定要把他趕走……”
被冷風吹拂的操場上。
那些呆站的同學似乎明白了什麼,他們沉默地看著抱緊江俊夕書桌的黎破曉,每一個人眼底有潛藏著一份愧疚的神色。
“他已經如此悲慘了,你們到底想要他怎樣?”
黎破曉在痛苦地抽泣著,傷痛欲絕的聲音傳給每一個站在操場上的人,她的身體害冷一般地顫抖,額角凝著鮮紅的血絲……
仿佛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她喃喃地說著那些話,將自己心中那份對俊夕哥的愧疚全都一層層地剝開,甚至不惜讓自己疼痛到無法呼吸。
“你們說他性格孤僻,你們說他不願意和人接近,現在你們總算知道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為什麼要躲避你們?!他隻是……不想因為自己讓你們當中任何一個人受到傷害的人……可是,太可笑了,當你們知道他是如此善良的時候,你們……卻把他趕走了……”
“破曉……”
樂晴站在黎破曉的身後,她的眼裏閃動著淚花,“你別說了,我們知道……”
“不知道!你們全都不知道……”
黎破曉的眼眸空洞呆滯,她張開嘴唇,大顆的眼淚滾落麵頰,“你們全都不知道,一個人等待死亡來臨是多麼恐懼的事情,你們全都不知道,即便背負如此痛苦的命運卻還是被人唾棄驅趕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情,你們全都不知道,離開的江俊夕要怎樣堅持著活下去,他要怎樣做,才可以讓自己能夠活下去——”
黎破曉深深地垂下頭,她緊緊地抱著那張桌子,仿佛那樣就是保護江俊夕的一種方法,她曾經背棄了他,所以她懊悔,她傷痛,她痛不欲生……
她卻沒有機會去補償!
“全都是我的錯……”
黎破曉閉上眼睛,淚水帶著明亮的星芒紛落,她的聲音仿佛是從流血的心裏一聲聲地剜出來,她的唇齒間都是苦澀的淚水,“其實……我才是最殘忍的人,我才是最可恨的人!我給了他希望,我又親手摧毀了他的希望!現在,他走了,無論我怎麼努力,我都沒有辦法找到他,我曾經信誓旦旦的說要幫助他,可是我卻沒有做到,我做不到,我就像一個傻瓜一樣,我根本就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