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晴,別說了。”
黎破曉推著自行車拉著樂晴朝外走。
她沒有注意到那堆貨物。
而在那堆貨物的另一端,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裏,將帽沿拉得幾乎把整張臉蓋住的少年癱坐在水泥地麵上,沒有人可以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唯一可以看到的,就是他緊緊咬住的嘴唇,顫抖的肩頭,還有……緊緊攥住的手指。
他在拚命地壓抑著那些即將破口而出的哭聲……
不要讓她看見……
不要讓她聽見……
“你怎麼在這裏?”
蓋在臉上的帽子忽然被人掀開,成叔叔看到少年一臉的淚痕,那些眼淚猶如猙獰的小蟹爬滿了他麵孔的每一個角落,從他的下巴處滑落……
他在哭……
成叔叔楞住了,“阿俊……”
“對不起……”
江俊夕嘴唇顫抖,他從地上搖晃著站起來,即便休息了這麼久,他居然還是汗流浹背,麵色蒼白,從成叔叔的手裏拿過自己的帽子,他慢慢地走到前麵去,微晃的視線裏竟然清晰地映出了那個騎著自行車越行越遠的纖細身影。
陽光金燦燦地灑照在女孩子的周圍,而紅色的絲帶束在她的頭發上……仿佛是一團燃燒的火焰……
江俊夕的眼眸裏依然凝結著滾燙的眼淚。
然後。
他的身體晃了晃。
眼前忽然一黑,大腦的意識在刹那間瘋狂地旋轉,江俊夕眼睛一閉,淚水溢出眼眶,單薄的身體已經如落葉一般地,無聲無息地倒在地上。
救護車在馬路上尖銳的鳴叫著,飛快地行駛著。
就像一陣疾行的風,卷起路邊一陣陣金黃色的落葉,當救護車剛剛停在了常青市第二醫院的門口時,救護車的後門很快打開,有護士推著擔架車從車上下來,而等待多時的醫生都已經迎上來,簇擁著擔架車朝著急診室奔去。
突然休克的江俊夕躺在擔架車上,那樣急速的前行讓他從鋪天蓋地的昏黑中稍微清醒過來,他被送進了急診室,在勉強幸存的一點點意識裏,他忽然感覺到手臂一涼,有細細的針尖將要刺入他的皮膚……
心中一震!
昏迷中的江俊夕忽然竭盡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
那個將要為他抽血的護士猝不及防,她手中的針管在江俊夕的手晚上滑下一條長長的血口子,從手臂一直到手腕……
護士驚叫,“你……”
“別碰我。”
江俊夕吃力地說話,拚盡全力地睜開眼睛,他仰麵躺著,眼前出現一張張陌生的麵孔,那些都是要來搶救他的醫生和護士。
“我是……”
幹裂的嘴唇沁出鮮紅的血珠,江俊夕艱難地呼吸著,他的麵孔蒼白蒼白,聲音微弱得仿佛隨時都消失掉。
“我是……艾滋病患者……”
啪——
他此言一出,原本為他抽血的小護士如被毒蛇咬中,迅速甩手扔掉了手中的針管,同時,那些原本將要救他的醫生和護士竟在同一時刻後退,如避瘟疫,遠遠地避開了江俊夕。
江俊夕孤寂地躺在了急診室的病床上。
他輕輕地閉了閉眼又睜開,仿佛這樣的反應,這樣的一切他早就已經習慣,鼓起身上的最後一份力量,他吃力地從床上坐起身來,眼前的一切還是一片不清晰的昏黑。
受傷的手臂還在汩汩地向外流著血……
他的身體如風中的落葉一般搖晃著,隨時都有可能栽倒下去,但他卻硬撐著從病床上站了起來,而整個急診室的醫生和護士都沒有人敢走到他跟前一步,他們全都恐怖地看著江俊夕,臉上的五官都仿佛是在一刹那挪了位。
一分鍾前,他還是一個需要搶救的病人!
一分鍾後,他就是所有人眼中可怕的瘟疫!即便是醫生,也會視艾滋病如魔鬼!
“我怎麼了?”
江俊夕用手撐住病床,努力讓自己的視線清晰一些,他轉向離他稍微近一點的那個醫生,低聲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暈倒嗎?”
“應該……應該是貧血。”
那個醫生朝後退了一步,仿佛和俊夕呼吸同樣的空氣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你不如去找一點含糖份多的東西來吃,我們這個醫院……”
江俊夕揉揉眼睛,試圖讓自己完全清醒過來。
他抬起頭來看到了掛在病床旁架子上的一個輸液瓶,那本是用來給他輸液的,現在卻沒有一個護士願意上來為他打針,他的眼裏泛出淡淡的濕潤光亮,喉嚨沙啞幹澀猶如咳血。
“這是輸液瓶裏裝的是葡萄糖,對嗎?”
“對的。”
那個醫生連連點頭,又朝著站在門邊的小護士使眼色,“這樣好了,我現在馬上派人出去給你攔車,把你轉送到常青市醫院去,那裏的醫院比較大而且正規,也許可以幫助你……”
“謝謝,不用了。”
江俊夕搖頭,他吃力地仰起頭,取下了那瓶裝著葡萄糖的輸液瓶,將輸液管扯掉,然後揭開了輸液瓶上麵的蓋子,將瓶子裏的葡萄糖溶液緩緩地喝下去。
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離他遠遠的,為難地看著坐在病床上的江俊夕,他們甚至在不知不覺間屏住了呼吸。
江俊夕認真地喝著那一瓶葡萄糖。
然後。
溫熱的眼淚從他蒼白的麵頰上無聲地流下來,而那雙漾滿淚水的墨黑色眼眸裏,充滿了靜靜的憂傷……
****** *****
傍晚。
當常青市醫院的醫師楚林訓趕到第一醫院的時候,江俊夕已經離開了,急診室的醫生麵露難色地向楚林訓講述了白天的事情,那個醫生不住地歎氣。
“我們沒有想到他是艾滋病患者,他自己說出來的,那我們能怎麼辦呢?誰也不敢去給他紮針啊……”
他甚至是覺得他的做法是理所當然的。
楚林訓站在急診室的中央。
那個醫生指揮著護士將所有江俊夕碰過的物品都抬出去消毒,至於沾染了江俊夕的血的那張被單更要夾出去焚毀。
白色的被單落在地上,耀眼潔白的被單上,那一抹從江俊夕手臂上流出來的鮮血已經幹涸凝固了。
楚林訓的眼瞳越縮越緊。
站在他身邊的醫生恨不得將整個急診室都清洗一遍,不停地抱怨著,“小小的年紀怎麼會得艾滋病呢?但是我們也沒有辦法,得了這種病……”
“得了這種病又怎樣?!”
倏地。
那名醫生的衣領忽然被楚林訓用力地抓住,楚林訓的臉上竟然出現了決絕的怒氣,“艾滋病人也是人,你們這些做醫生的到底有沒有醫德!”
醫生被楚林訓突然升騰的怒火震懾住。
他覺得楚林訓隨手都有可能出手打他,因為楚林訓的怒火竟然是如此的真實可怕!
急診室的外麵,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麵色蒼白的黎破曉踉踉蹌蹌地跑進急診室裏,她一眼就掃倒了楚林訓。
“俊夕哥他在……”
“他已經走了。”
出乎意料的,楚林訓冷冷地放開了那個滿臉冷汗的的醫生,眼裏有著難掩的失落,是他打電話通知了黎破曉。
“走了?”
黎破曉一怔,她怔怔地看著急診室裏的每一個人,“他不是突然休克了嗎?他不是被救護車送到醫院了嗎?他病得很嚴重,他怎麼可能走了?”
站在黎破曉身邊的一位護士為難地開口,“可是他說,他是艾滋病患者。”
黎破曉轉過頭去。
她看到那名護士滿臉的為難,她似乎明白了,她的眼裏忽然凝著越來越多的驚訝和絕望,她茫然地看著那一個急診室的醫生和護士。
她的耳膜轟然。
“所以你們就讓他走了是嗎?”
她的嘴唇煞白一片,環顧四周的人,眼眸不可思議地睜大,盛滿了空曠哀傷的晶瑩,“就因為他是艾滋病患者,你們就不想給他治療,你們讓他走了……你們是醫生……你們卻讓一個被救護車送來的人走出了急診室——!”
“我們沒有不救他。”
被楚林訓放開的醫生整整自己的衣領,伸手指著急診床旁已經空了的架子,“他是貧血,我們給了他一瓶葡萄糖喝。”
“給他葡萄糖喝?”
黎破曉的嘴唇不住地顫抖著,眼眸裏淚花閃爍,“你是說……你們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為他打針輸液,所以你們就給了他一瓶葡萄糖,讓他自己喝下去?”
幾乎所有人,都在那一刻沉默,沒有人可以回答黎破曉的話。
黎破曉呆呆地看著那些醫生。
那些醫生在她的視線中慢慢地垂下頭去,黎破曉眼裏的悲傷越凝越多,一滴眼淚從她的眼眸裏掉落下來……
他們真的那樣對待了俊夕哥……
俊夕哥……
黎破曉開始不敢往下去想,仿佛在想下去,就會有什麼痛苦的傷口被鮮血淋漓地掀開,她的身體漸漸地僵冷起來,雙腿沉重地再也站不動。
倏地。
一片蒼白刺入了黎破曉的眼眸。
黎破曉淚光閃爍的目光慢慢地停留在急診室地麵上的白色被單上,被單上,已經幹涸的血跡分外的耀眼,它證明,江俊夕曾經在這裏過。
身體無聲地一震。
黎破曉噙著眼淚慢慢地,無聲地走上去。
走到那張白色的被單前,她緩緩地蹲下身去,伸出顫抖的手指,慢慢地碰觸到了那片純白,心痛如沸,她用力地咬住嘴唇,手指無助地顫抖……
楚林訓轉過頭去,他的眼角一片濕潤。
被單上,鮮血已經凝固了……
耳膜旁全都是轟囂的聲響,眼淚嘩嘩地落下來,她的喉嚨仿佛是被看不見的手捏住了,她張大嘴巴,卻發不出一點聲息……
良久。
滾燙的淚珠從黎破曉的眼眸裏徑直掉落,落在了被單的紋理中,洇出一片小小的濕潤,心髒“突突”地狂跳著,針刺一般的疼痛在她的全身彌漫著。
黎破曉一聲低低的啜泣哽咽,“俊夕哥……”
那一聲心痛的嗚咽還未說完,就像是滿心的傷痛還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宣泄的破口,等到楚林訓驚愕地轉過頭來的時候——
心力交瘁的黎破曉已經昏厥在地。
晚上十點左右。
聞訊趕來的黎爸爸和黎媽媽都已經到達了醫院,他們衝到了病房裏的時候,高燒剛退的黎破曉正在輸液。
楚林訓默然站立在一側。
“破曉。”
黎媽媽心痛地看著黎破曉躺在病床上的憔悴樣子,她伸出手來握著破曉冰涼的手,心痛地落下眼淚。
“破曉,你怎麼會讓自己病成這個樣子啊?破曉……”
黎爸爸握住了破曉的另外一隻手。
黎破曉已經清醒,她卻隻是仰麵躺在病床上,一句話也不說,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閃亮的天花板,仿佛沒有聽到黎媽媽的呼喚。
她的雙眸明亮空洞如冰淩。
“破曉……”黎媽媽更加心痛和緊張,“破曉……破曉……是媽媽啊,媽媽來看你了啊……你跟媽媽說話啊……”
她無奈地推著女兒的肩頭。
黎破曉一直不說話。
恍若失去了靈魂一般躺在病床上,良久良久之後,她忽然輕輕地抽泣一聲,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卻有兩行淚從眼角滑落下來……劃過蒼白的麵頰……
她哭了……
“破曉……”
黎媽媽慌了,她的手按在黎破曉的額頭,惶然地說道:“是不是哪裏痛?你告訴媽媽,是不是哪裏痛……哪裏不舒服……”
黎媽媽殷切關懷的聲音就在耳邊。
身體如被一把冰冷的刀刃切割,在黎破曉的身體裏發狠似地翻絞,她的腦海裏,卻全都是江俊夕淒涼痛楚的身影。
更加多的眼淚從黎破曉的臉上滑落,黎媽媽關切的聲音卻換來她傷心絕望地哭聲,緊緊地閉著眼睛,黎破曉忽然失聲大哭。
淚如雨下……
被一種可怕的罪惡感完全吞噬,最後一分力氣和理智都被耗盡的她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她崩潰地哭出來,喊出來……
“媽媽,我喜歡俊夕哥……不可以嗎?為什麼……我不可以喜歡俊夕哥……”
“……破曉……”
黎媽媽聲音哽咽,心痛得說不下去話,“媽媽不攔你了,隻要你能保護好自己,媽媽就不會再……攔你……”
“可是……現在就算是媽媽答應,我也不配喜歡俊夕哥,我欺騙了他……我是一個壞人……我傷了他的心……”
黎破曉一麵顫抖著哭泣,一麵上氣不接下氣地訴說著,“我對他說……synpaschein就是重生……可是我卻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轉過身去,我給了他希望,卻又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放棄了他!他現在這麼可憐,我該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
“破曉……”
黎媽媽明白了黎破曉哭泣的原因,她伸出手為女兒擦眼淚,卻總也擦不幹,她想讓破曉安靜下來,卻發現女兒的身體顫抖如打擺子,她終於也忍不住哭出聲來。
“破曉啊,你別哭,都是媽媽的錯,都是媽媽的錯……媽媽知道錯了,媽媽以後再也不會為難你了……你別哭了……”
可是,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
“我欺騙了俊夕哥,我明明告訴他我會幫他的,我卻騙了他……他不會原諒我的,他永遠都不會原諒我的……”
沒有人可以哄住黎破曉。
淚水如星芒一般從黎破曉的眼裏滑落,她一麵顫抖著推拒開黎媽媽安撫的手,一麵閉著眼睛大聲地哭著,像一個被丟棄的布娃娃一般痛苦絕望地哭泣著,泣不成聲……
曉語:
我們在很痛苦的時候,總是希望周圍人能夠幫助自己,可是,當別人遇到了同樣的痛苦時,我們卻往往忘記了伸出援手,俊夕哥變得如此悲哀,我終於知道,艾滋病的確是一種絕症,它最先斷絕的是,不是人命,而是——人世間的一切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