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的聲音柔和極了。
透明的玻璃窗外,點點滴滴的燦爛陽光灑照在她的身上,讓她白皙的肌膚透出晶瑩溫暖的光采來,看著她,就仿佛是看到了一片晴朗的天空。
江俊夕無聲地怔了怔。
“……
等一個晴天,我們會再相見
你說了風吹我就聽見
笑著說再見就一定會再見……
因為很想念每天都是晴天心晴朗就看到永遠
……”
****** *****
在臨近傍晚的時候,江俊夕開始發高燒。
因為藥物的副作用,他高燒到四十度,全身如墮冰窟般寒戰,頭痛如裂,內髒器官發瘋一般地絞痛著,劇烈的咳嗽讓他的肺葉幾乎炸開。
主治醫師楚林訓帶領護士使用吸痰器給呼吸窘迫的江俊夕吸痰,並且快速地為他注射了特效藥,江俊夕滿臉冷汗地躺在床上,胸口急促的起伏,仍然在痛苦地呻吟。
“楚……楚醫師……”
江俊夕努力壓抑著自己痛苦的聲音,眼窩深陷,瘦得不成個樣子,“破曉……她是不是已經走了……”
楚林訓鼻子酸澀,他握住俊夕哆嗦的手,“對,黎破曉已經走了。”
江俊夕垂下手去。
他閉上眼睛,汗珠混著淚水從慘白的臉上成串的滾落,終於不用再隱忍,更加劇烈痛楚的咳嗽聲從他的嘴裏蔓延出來,他顫抖地抓住自己的頭發,整個身體佝僂起來,一字一字仿佛是從齒間擠出來。
“楚醫生……救救我……我很疼……我一直都在疼……我的身體已經不是我的了,我要疼死了……”
他的整個身體都佝僂的不成樣子。
“頭好痛——!”
江俊夕閉緊眼睛,竭盡全力地喊出聲來,雙手痛苦地抱頭,內髒更是宛如被硫酸浸過般的難過抽搐,冥冥中,似乎有一隻魔鬼的手在用力地撕扯著他的身體,吞噬著他的精神,他掙紮大聲嘶喊出來。
“楚醫生,救救我———!”
“我疼,我要疼死了,我的頭痛……很痛很痛——!”
“你先忍一下。”
護士七手八腳地按住翻滾的江俊夕,楚林訓力持最後的冷靜,眼眸裏充斥著緊張的血絲,轉向身旁的護士長刑燕。
“鎮痛劑,拿鎮痛劑來……”
“是。”
護士長刑燕快速地奔到一旁的藥盤裏拿藥和注射器,紛亂的病房裏,江俊夕越叫越淒慘,咳嗽不止,藥物的副作用讓他開始蜷縮著嘔吐,枕頭上出現一片片脫落的頭發……
他不知道自己還要忍受這種折磨多久,這樣的痛苦讓他恨不得馬上死去,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隻能用盡全力地喊出來,喊到喉嚨沙啞猶若磨砂。
窗外,天色完全地暗了下來。
晚上七點左右的時候,江俊夕終於安靜下來,在鎮定劑和鎮痛劑的雙重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護士輕手輕腳地收拾著藥品,跟著護士長走出去。
楚林訓擦幹臉上的汗珠,鬆了一口氣,他在吩咐了留守的護士幾句話後,轉身走出病房,然而,在他的目光剛剛投注在病房外的走廊時。
他猛地呆住。
黎破曉蹲在走廊的一角。
她就像一個孩子一樣默默地蹲在那裏,抱著自己的膝蓋,烏黑的長發覆蓋她的麵孔,而她的手裏緊緊地攥著一支水筆,在大理石地麵上一下下地劃著……
沒有人知道她蹲在那裏多少時間了,隻是被她劃過的大理石地麵上,似乎出現了一道小小的劃痕,而水筆的尖端,已經磨的不成樣子。
楚林訓聲音忽地啞下去,“黎破曉。”
昏暗清寂的走廊裏。
黎破曉似乎聽不到什麼聲音,隻是把眼睛睜得很大很大,眼裏一片空曠的透明,她一聲不吭地蹲在那裏,用水筆劃地麵……一下一下……專注地仿佛自己正在完成一項浩大的工程,她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劃磨大理石地麵上。
沙沙的聲響……
楚林訓的心髒輕輕地抽痛,他眸光微黯,走到她的麵前,俯下身去,伸出手來握住她用力劃地麵的水筆。
“破曉……”
終於聽到了他的聲音。
破曉抬起頭來,她依然是睜大眼睛看著他的麵容,澄澈的眼底似乎是結了一層冰,一滴眼淚都沒有,卻透出一抹令人窒息的傷痛。
“都已經好了,已經沒事了,他睡著了。”楚林訓低聲說著讓她心安的話,“江俊夕……現在很好。”
黎破曉默默地仰頭看著他。
她的眼眸亮的可怕,亮得仿佛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來燃燒發光,她呆呆地看了楚林訓片刻,似乎終於辨認清楚了他的臉,也聽清了他的話。
江俊夕已經睡著了,他很好。
她怔怔地望著楚林訓,怔怔地點頭,“哦,那我去給俊夕買話梅,他睡醒了就該吃藥了,吃藥就會吐,吃話梅就不會吐……”
仿佛全身都是麻木的,她慢慢地放下手裏的水筆,從楚林訓的麵前慢慢地站起來。
楚林訓轉頭看著她。
黎破曉僵硬如木地朝著走廊的另外一端走過去,臉上一滴眼淚都沒有,脊背硬梆梆地挺得筆直筆直,仿佛隨時可以哢嚓一聲從中間折斷一般。
楚林訓的眼眸沉黯傷痛。
光線昏暗的走廊裏。
耳膜轟轟作響,似乎有著無數的魔鬼在她的耳邊瘋狂的叫囂著,炫耀著他們給俊夕帶來的那些可怕痛苦。
但是——
她和俊夕都沒有被打倒!
還要硬撐,發狠般地硬撐下去!
身體如木偶般僵硬的黎破曉仿佛連最後一縷靈魂都已經失去了,她忽然身體軟軟的一歪,一個趔趄,摔倒在大理石地麵上。
楚林訓吃驚,“破曉……”
他還沒有來得及走上前一步——
再度用盡了身體最後一絲力氣,黎破曉已經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她看也沒有看身後的楚林訓一眼,那一個摔倒對她來說根本什麼都不是,她的樣子仿佛丟了三魂六魄,呆滯的目光一直凝注在自己的正前方,夢遊般地慢慢地朝前走去。
楚林訓一直看著她。
她就這樣慢慢地……走向走廊的盡頭,然後消失在楚林訓的麵前……
“你要買全部的話梅?”
商店裏,男老板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個麵色蒼白,失魂落魄的女孩子,她的手裏已經提了兩大袋子話梅,卻還要他店裏所有的話梅。
“嗯。”破曉低聲應著。
“那好吧,拿好,很重的。”男老板疑惑地將所有的話梅都裝好交給黎破曉。
“謝謝。”
黎破曉接過那一袋子話梅,轉身走向了店門外,而店內的老板疑惑不解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她的背影上,遲遲沒有移開。
長長的街道上,華燈初上。
車輛來來往往,黎破曉提著大袋的話梅走在人行道上,霓虹燈細細碎碎的光芒在她的眼裏閃爍著,映襯著她的眼瞳宛如易碎的玻璃。
烏黑的頭發垂落雙肩,隨風輕舞。
嘩——
手中的一個袋子忽然裂開,話梅從袋中掉落,灑落一地,黎破曉忙跪坐下去撿拾著那些話梅,她一顆一顆地撿著,烏黑的長發從雙肩垂落,遮擋住她的麵頰。
那些話梅被她七手八腳地撿回到袋子裏。
“給你,姐姐。”
忽然,一隻胖胖的小手伸到了黎破曉的麵前,約五六歲的小男孩將一顆滾出好遠的話梅遞給黎破曉,黎破曉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謝謝。”
她從小男孩的手裏接過話梅,轉身繼續朝前走。
“小辰真乖。”
站在小男孩身後的媽媽走上前來拉住男孩的手,溫柔地誇獎他,“小辰也知道幫助別人了,回去的時候媽媽會告訴爸爸的哦。”
小男孩卻眨巴著眼睛看著黎破曉快步離開的方向,他忽然仰起頭來,一雙眼瞳猶如黑瑪瑙,凝望著溫柔的媽媽。
“媽媽,是不是撿話梅和剝洋蔥一樣,都會讓人哭呢?”
“小傻瓜,撿話梅怎麼會哭呢?”
“可是真的在哭啊,我剛才看到了——那個姐姐臉上都是眼淚,她哭的好傷心呢。”
****** *****
五月七日。
因為俊夕病情的好轉,楚林訓允許黎破曉帶著江俊夕回學校一趟,但為了保險起見,他會全程隨行。
那一天。
常青高中的校長特地提前通知整個學校的學生,因為恐懼艾滋而在這一天不願意留在學校裏的,可以放假一天,而選擇在這一天留在學校裏的,就在教學樓下的梧桐樹上綁一條紅絲帶。
後來。
全校的大部分學生都留下了。
下午。
黎家的車停在常青高中的校門口。
黎破曉扶著瘦弱的江俊夕走下車來,江俊夕已經瘦的仿佛可以被風吹走,他走起路來稍微有些困難,需要被人攙扶才能邁開步子。
楚林訓跟在他們的身後。
黎風、簡雨涵、樂晴、李占亭守在校門口,學校的操場上,站滿了留下來的學生,但是這一次,卻與曾經那一次驅逐江俊夕無關。
曾經的那些事情……
……
……
“難道你想賴在學校不走嗎?江俊夕,既然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艾滋病患者,那麼為了讓我們的孩子有一個好的生存環境,請你離開這裏!”
“馬上離開學校!”
“江俊夕,滾出學校———!”
……
……
這一天。
常青高中的學生在等待江俊夕回來。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那麼曾經那些冰冷不近人情的事情,也許就根本不會發生……因為有時候,我們隻要一份善意的微笑,就可以挽救一個人的生命。
校門口。
剛剛下車來的江俊夕在黎破曉的攙扶下默默地看著那些留下來的學生,幾乎是全部的常青高中學生都停留在這裏。
江俊夕努力站住,他喉嚨沙啞,聲音微顫。
“謝謝。”
教學樓下的梧桐樹下,那一樹的紅絲帶愈加的鮮豔奪目,黎破曉攙著江俊夕慢慢地走進學校裏,操場上的學生們默默地站立在兩側,看著他們走過去。
在綁滿紅絲帶的梧桐樹下。
黎破曉扶著江俊夕站住,江俊夕緩緩地抬起頭來,仰望著那一樹的紅絲帶,黎破曉在他的耳邊輕聲地說道:
“這些絲帶不僅有三年級的人為你係的,現在還多了二年級的學生,還有一年級的學生……校長說,要把係紅絲帶做為常青高中的傳統,每一年開學的時候,都要集合學生來這裏係紅絲帶……”
江俊夕靜靜地仰望著那一樹的紅絲帶,眼眸裏有著透明濕潤的光芒,他虛弱的聲音很輕很微弱。
“謝謝。”
“我還帶了神奇的書來。”
黎破曉晃了晃自己另外一隻手裏拿著的《聖經》,笑容中多了一絲溫暖的俏皮,“synpaschein就是重生,我要把這本書放在圖書館裏,讓更多的人都能看到它,讓更多的人學會寬容和理解。”
紅磚道的一側。
黎風、簡雨涵、樂晴、李占亭站在楚林訓的身側,黎風凝望著不遠處站在梧桐樹下的那兩個人,神色帶著一點不自然。
“楚醫生,你一定要救江俊夕。”
黎風忽然出聲,他用力地抹抹臉,一向無所顧忌的麵孔上透出一抹哀傷的顏色,“拜托你讓江俊夕活下來。”
所有人都轉頭看黎風。
黎風的眼角有著濕潤的光芒,他別過頭去,不敢看那些人的目光,“我一直都覺得,我很對不起江俊夕,是我把江俊夕感染艾滋的事情宣揚出去,我害他吃了很多苦,我……其實很後悔……”
簡雨涵微一垂眸,眼淚落下。
楚林訓看著黎風。
黎風擦幹眼角的淚水,轉頭看著楚林訓,“楚醫師,求求你救救他,你一定要救救他,你是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