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路的迷惘1
絕望如同撲麵而來的海嘯,撕裂所有白駒過隙般來不及抓住的美好。
這一刻,蒼白而絕望的世界才剛剛開始蘇醒。
夢,總是始於無邊無際的黑夜。
它悄然而至,它屍骨無存。
秋天的凋謝,預示著初冬的新生。
天氣開始轉涼,換上了冬季的厚實校服,讓人看上去都臃腫起來。
楚楚也終於換上了長褲,不再為美麗而虐待身體。
當然,這是在家維的威脅下。
“希含,家維好討厭,總是不許我穿裙子。”楚楚雖然嘟噥著嘴,笑意卻很明顯。
“你不穿裙子已經這麼漂亮了,他是沒安全感。”
楚楚朝她笑了笑:“還是希含說話好聽,他老是用什麼會得關節炎這種理由來嚇我。”
微風穿窗而入,希含打了個哆嗦:“今年好像會很冷啊。”
“嗯,聽說今年會下雪哦。”
“下雪嗎?”希含看向窗外,白寥寥的光線遮住了整片天空,看不清它原本應有的顏色,“我還沒見過下雪天呢,一定很美麗。”
楚楚點頭讚同:“小時候媽媽帶我去過哈爾濱,見過大雪,相當漂亮,不過南方城市應該不會下那麼大的雪。”
希含一直向往親眼見到一場真正的雪。
雪的白色,是最純潔的顏色。希含喜歡白色,也喜歡任何白色的東西。
隻是白色太脆弱,是最容易被弄髒的顏色。
所以這種喜歡,需要小心翼翼。而漸漸地,為了不破壞它本生的顏色,隻能選擇用眼睛在遠遠的地方看。
“對了希含,你知道雪融化後會變成什麼嗎?”
希含想了想:“是水嗎?”
楚楚搖頭,嘴角漾起笑:“是春天。”
是春天啊──
原來無論多麼寒冷與艱難,都會向溫暖與希望妥協的。
終會春回大地,萬物蘇醒。
那個時候滿世界的生命力,會帶走一切遺留下來的感傷。
開學至今這幾個月的日子恍然如夢,希含從未有過這樣充實的生活。
有了可以談心的朋友,可以分享笑話的對象,不用像從前那樣去哪兒都永遠是一個人。
但其實要打破,也不是那麼難。
一天,希含來到學校,正看到楚楚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放下書包後推了推她:“怎麼了?”
“希含。”楚楚抿了抿唇,看著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你有沒有……我的意思是……”
“什麼?”隱隱有著不好的感覺,希含不由焦躁起來。
迅速回想著這些日子自己做過什麼讓她不悅的事,最後也隻是搖搖頭排除了這個可能。
“陳潔有沒有和你說過……我什麼?”
希含想了想,斷然道:“沒有啊。”
楚楚似乎安心的樣子,頓了頓接著說:“如果她和你說什麼,你千萬不要相信,絕對絕對不是她所說的那樣的。”
“我隻相信你。”希含的眼神堅定而銳利,像是要穿透楚楚的身體直達心髒,“所以,你也要相信我。”
一陣暖流從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湧了上來,楚楚的身體一下子溫熱起來。
她握住希含的手:“謝謝你,希含。”
希含笑了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其實是家維告訴我的。”
希含從書包把書拿出來的動作有個細微的停頓,一刹那而已。
“告訴你什麼?”
“陳潔前些日子和他表白,然後說了我許多不太好聽的話。”
原來陳潔也喜歡家維啊。
“也”這個字,讓希含的心微微抽搐了一下。
“所以我是怕她也和你這麼說,很擔心。”
“放心吧,我知道該信什麼,不該信什麼。我知道誰真心對我好,誰……有預謀地對我好。”說著說著,希含的音量不自覺地放輕了一些。
或許人在說些蘊涵秘密的話時,始終用不出平時的語氣。
有一些隻有自己才知道的事,總是會給你一種無形的壓力,越是想起就越是壓抑著自己。
“總之,你不要相信就是了。”
希含淡淡地笑著,用眼神告訴她自己此時堅定的心。
似乎每天繃緊了的神經,在放學的一刹那會徹底鬆垮下來,然後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
理書包的時候,希含突然想起班主任叫自己放學後去辦公室的事,忘記了和秦輝打招呼,她一個人匆匆拿著書包就往辦公室趕去。
一到辦公室老師就陰沉著一張臉,桌上放著的是前幾天考試的試卷。
“鄭希含,你最近心思好像並不在學習上。”
班主任的話讓希含倒抽一口冷氣,身體像被冰凍了一般,動不了。
“我……”似乎有溫熱的液體在希含眼中快速蓄了起來,看到桌上試卷上的60分,希含的胸口像被銳利的重物深深刺了一刀,快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
“前段時間明明有進步,這段時間又退下去了,你看看同桌張楚楚,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好好和人家學習學習。”
希含的嘴巴緊緊抿成一條直線,並不由得微微顫動著。
“沒什麼別的事了,你好好反省反省吧。”老師把卷子往希含手裏一塞,示意她出去。
走出辦公室,殘留斜陽把希含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是延伸到一個沒有盡頭的地方一樣。
教學樓空曠昏暗,沒有平日裏的生氣。
希含在微薄的光線下,失神地遊蕩在長長的走廊裏。
往下走了好幾個樓層,似乎昏暗的走道終於要看到了盡頭的時候,一股莫名的黑暗席卷了過來。
希含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一頭栽進了別人懷中,剛抬頭想說對不起,手裏的試卷就被眼前的人搶去撕成兩半。
還來不及驚訝的希含下一秒就被人狠狠地推到了地上。
感覺尾骨傳來一陣鑽心的痛,希含眉頭緊鎖動彈不得。
“主動投懷送抱嗎?”即使是在光線那樣暗淡的地方,寶藍色的耳釘還是冷冷閃著,陣陣寒氣穿過心扉。
身邊空氣的溫度驟降了許多,可即便是冷得讓人發抖,希含的背脊還是能感覺到一陣溫熱。
“我在這裏等你到現在了,你的好朋友倒挺有能耐,真讓我退學了。”
希含拚命搖頭,緊緊閉上眼睛:“我不知道,不是我。”
男生慢慢朝希含走了過去,蹲在她身邊,怒視著她:“是上次和你在一起的那個男的,害我退學了,我找不到他,隻能把氣出在你頭上了。”
希含不敢直視他,隻得低下頭看著和她一樣無助的水泥地板,透著蒼白的光。
“我林浩長這麼大,第一次想打女人。”他拉住希含的衣領,本就沒重量的希含被他舉到半空,即便是嚇得一秒之內就閉起了眼睛,也能感覺到他的拳頭就在咫尺之內的距離。
像是判了死刑的罪犯,知道子彈會通過槍膛直穿自己的腦內,怎麼逃都逃不掉。
──其實並不是不想逃。
──而是,能逃到哪裏去呢?
──拚命地奔跑,始終尋找不到的,是一種叫做安全感的出口。
──於是隻能擔驚受怕地度過每個日日夜夜,找不到能收留我的港灣。
──在我周圍飛舞著的,隻是那些和我一樣渺小的塵埃。
希含緊緊閉著雙眼。
灰塵染到了她的身上。
沒有一個人注意到。
隻有滿滿的恐懼,塞滿了這個空曠的世界。
感覺預想之中的疼痛始終沒有傳來,而越是這樣,恐懼就越是肆意擴散。
眼前漆黑的一片,讓希含忘記了原本光明的世界是怎樣的。
“你在幹什麼?”
突然一聲怒喝衝進了自己的耳朵裏,希含感覺自己被捏緊的衣領一鬆。
她睜開眼,朝聲音發出的地方看去。
不知道是哪個班級的老師,站在不遠處指著林浩,救了希含一命。
黑暗中閃爍著明亮的光,然後愈來愈透亮。
林浩不屑地哼了一聲,指著希含齜牙咧嘴地說道:“今天算你走運。”
隨即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陰暗的走道裏。
不知是什麼時候,天色突然暗了許多。絳紫色的天空晚霞密布,雲朵不知道為什麼而不停地飄動著。
老師小碎步跑到希含身邊,扶她起來:“同學,你不要緊吧?怎麼回事?”
希含顰著眉,單手支著自己還刺痛著的尾骨,聲音輕到快聽不見了:“沒事,謝謝老師。”
老師從地上撿起試卷遞給希含,臉色沉重:“要不要送你去醫務室?”
希含擠出一絲苦笑:“真的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好了,老師你先走吧。”
老師擔憂地看著她,最終拗不過她堅定的眼神,輕歎了口氣:“那我先走了,你以後別這麼晚回家了。”
看著老師離開,剛才強忍住的疼痛似乎一下子肆無忌憚地擴散了開來,希含一下子失去全部的力氣,沿著牆上白色的瓷磚勉強地站立著。
不知道疼痛究竟是從哪裏傳來的,隻覺得身體已經除了痛沒有其他的任何感覺。
不知是從尾骨蔓延到了全身,還是從心髒蔓延到了全身。
她側過頭看著馬上就要被黑暗吞噬了的天空,雙手捂住臉,無聲地哭泣了起來。
隻覺得有潮濕的液體一滴一滴落在手心,隨著地心引力緩緩往下流。
沒有停息下來的意思,就像是無盡蔓延著的疼痛。
沒有終點。
不會結束。
馬路上漸漸稠密起來的車水馬龍,聲音混雜在了一起。
哭得疼痛,便忘了其他一切的事。
希含再一次把視線放到窗外的時候,整個世界已經被沉沉的深色覆蓋了。
秦輝就這樣站在車棚旁,凝著眉視線停落在每天和希含一起出來的門口。
眉間的褶皺越發明顯,秦輝好幾次想去老師辦公室一看究竟,可怕會與希含錯過,於是隻能站在這裏傻等。
突然,黑暗而深邃的走道裏,有一個人影微微地晃動著。
希含一路低著頭,由於尾骨還劇痛著,所以每走一步都會傳來淺淺的疼痛。
走到車棚邊上,傳來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怎麼這麼晚?”
抬起頭,夜色下秦輝的臉根本就看不清晰,眼前像是與霧氣存在一般,把所有的實景都變成了一團糨糊。
希含沒有說話,緊緊咬住自己的下嘴唇。
沉默了良久,如鯁在喉的希含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你……一直在等我?”
“是啊。”聲音聽上去像是未經任何考慮,不經意地脫口而出。
對麵秦輝的臉上有很多表情──焦急、鬆氣、不解、擔心,錯綜在一起,隻是低著頭的希含看不見。
心中不知道什麼地方有個小到看不見的突起。
從來沒有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也就不知道如何去應對。
“我……我剛去老師辦公室了。”希含的聲音已經有了明顯的沙啞,似乎每吐出一個音節都那樣困難。
“我知道,走的時候我問過張楚楚,所以在這裏等你,現在知道你沒事了,我走了。”
希含站在原地,已經垂得很深的頭更加用力點了點:“謝謝你。”
地麵突然被從高空墜落的水珠弄得有些潮濕,好在沒有發出聲響,黑暗下誰都沒有發現。
“嗯,那我先走了。”秦輝雖然發現了不對勁,不過也沒有多問,塞上耳機道了別轉身離開。
看到他的腳消失在視線範圍內,希含拚命控製了五秒鍾,數到五後,她的眼淚就不可遏製地落下。
拚命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可是這樣的哭泣更加壓抑。
索性對著懸崖或是大海大哭一場,或許更能帶走一些難過的感覺吧。
希含從口袋中抽出一張紙巾捂住自己的眼睛,僅僅一秒紙巾就濕透了。
“謝謝你。”
自言自語地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希含肩膀抽動的幅度越來越大。
不停地在紙巾上尋找幹燥的地方,然後拚命往眼睛上按去,都沒有用。
被吸走的隻是眼淚,不是傷痛。
即使眼淚會流光,傷痛也不可能被淡忘的。
哽咽的聲音漸漸變小,當希含覺得差不多可以平靜一些的時候,她收好紙巾抬起頭。
眼前蒙朧得分不清任何色彩,隻是隱約在遠處一個昏黃不清的燈光下,看到一個筆挺的身影。
眼皮重得快要抬不起來,走路也開始有些不穩。
感覺遠處那個身影朝自己飛奔而來。
是幻覺嗎?是在夢中嗎?
為什麼在自己快要倒下的時候,感覺到一雙有力的手扶住了自己。
然後像是把力量傳給了自己,一下子感覺有了可以依靠的東西。
“……你不要緊吧?”
為什麼?聲音聽上去會那樣關切?
──是在擔心我嗎?
──是因為,我是張楚楚的好朋友嗎?
絕路的迷惘2
為什麼明明就那樣冰冷的世界,會有這樣灼熱的溫度存在著。
即便是透過長袖校服,希含都能感覺到手腕上傳來的溫暖。
“……你不要緊吧?”這句剛剛聽上去還像從遙遠的未來傳來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那樣真實。
希含試著站直,搖了搖頭:“沒有關係。”
剛才希含站在那裏痛哭的場景被秦輝全收眼中,隻是他沒有多問一個字。
“你怎麼沒走?”希含說話的時候,吐出沉甸甸的氣息。
“我……”秦輝在腦中的話,不知道如何表達出來。
“快回家吧,我真的不要緊。”
希含拿出鑰匙,手顫動得厲害,使鑰匙發出清脆的聲響。
打開鎖,希含把書包放進車籃,雙手握著車把,用盡全身的力氣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那我回家了。”
秦輝默不做聲地看著她。
希含稍稍抬了抬腳,尾骨傳來的陣痛讓她把動作收了回去。
勉強笑了笑:“我……今天,啊,對,我今天來例假了,不方便騎車。”
秦輝從她手中接過車把:“載你回家吧。”
希含鬆開了車把,看著秦輝跨上單車,半側過頭看著自己:“上來啊。”
希含扭捏了一下,在後座坐好,雙手拉著秦輝校服兩邊。
確定了她有坐好,秦輝戴著耳機踩上踏板,單車慢慢起步。
雖然尾骨的鈍痛還是沒有減輕,不過總比自己騎車回去要好很多。
在周圍穿梭著的都是下班了的中年人,一副回家心切的樣子,根本沒有時間去理會身邊經過的其他人。
紅燈的時候,秦輝小心翼翼地停好車。
呼嘯而過的車輛總是會發出惱人的喇叭聲,希含推了推秦輝。
“你都聽什麼歌?”希含指著他的耳機。
秦輝拿下一個耳機來,輕輕給她塞上,裏麵傳來有節奏的搖滾樂。
“有那首歌嗎……”希含努力想了想,“天空之城。”
“有。”秦輝的手指在iPod上熟練地轉了幾圈,迅速找到了那首歌。
耳機裏傳來讓人安心的音樂,周圍混雜的聲音一下子被整個忽略,全世界隻有那樣純淨的聲響。
寒冷的氣息越發濃鬱,稍稍騎快就會感覺到冷。
希含把額頭靠在秦輝的後背,感覺到後邊突然傳來的重量,秦輝的眼睫下垂著。
雙手狠狠地捏緊秦輝的衣服,完全沒有發現衣服已經被捏得皺得變了形。
世界裏蕩漾著的音樂,明明聽上去是溫暖的,但為什麼讓希含的心痛得快要難以呼吸了。明明上一次聽的時候,還被深深地感動著。
好像一直都是這樣,明明受傷的是身體,最後需要安慰的總是心靈。
原來那裏才是最脆弱的地方啊。
希含的眼淚一滴接著一滴不停地滴落,秦輝把iPod調成了單曲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