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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采青提前回少陽沒有通知任何人,獨自從火車站回家,一路上遇到不少街坊舊鄰。鄰居們張口便向謝采青道喜,說一定會去喝她和賀秋山的定親酒,還說喜事臨門,很久沒見到老謝這麼開心過。謝采青聽進耳朵裏,回的是客客氣氣的笑,可落進心裏,就變成一塊巨石,壓得從不外露的她眉眼間像攏上一團陰雲,泛出薄薄愁緒。
打開門,她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才往冷冷清清的屋子裏走。
自從謝采青外出求學,謝明毅也搬去威音堂的訓練場,一心一意舞獅帶徒弟。家裏幾個月沒人住,到處落滿灰塵,謝采青到家第一件事,挽袖子打掃衛生。她閑不下來,手裏有事做更有助於思考。
忙至傍晚,給母親上香,靈位桌上的花枯了,謝采青出門買菜,特意帶回兩朵母親生前喜歡的康乃馨,一粉一白。飯做得差不多,她給父親打電話,聽得出父親很高興,一迭聲道馬上趕回來。她心裏說不出的難受,人有些恍惚,險些打翻父親最愛喝的糖水。
日薄西山,餐桌上的三菜一湯冒著熱氣,謝采青走到客廳中央屈膝跪下,麵朝母親麵帶微笑的遺像。漸漸地,她的內心也平靜下來。
謝明毅和賀秋山進門時,一眼看到的就是謝采青跪地不起的背影。
謝明毅錯愕地愣在門前:“你這是幹什麼?”
“爸,對不起。”謝采青轉過膝蓋與父親麵對麵,臉上沒有表情,唯有一雙大眼睛顯得她堅毅而果敢,“我不能接受您的安排,不會嫁給三師兄。”
兩父女許久不見,沒想到這是女兒開口的第一句話,謝明毅拎著的燒鵝悶聲落地。謝采青眼眸微微一顫,那是她小時候最喜歡吃,卻從不曾提起過的文記燒鵝。父親的周到和細致,令她羞愧地低下頭,轉瞬重新抬起,勇敢迎上父親慍怒的雙眼。
震驚中的父親不說話,女兒也沉默地跪著,靜靜等待父親的責備和懲罰。
同樣震驚的賀秋山忙拾起燒鵝,一邊扶著師父走進客廳,一邊對謝采青道:“你先起來,有什麼話好好跟師父說。”
“不準起來!”謝明毅拂袖甩掉徒弟的手,“讓她跪到想清楚該說為什麼為止!”
“爸,我想得很清楚。”謝采青跪行至父親身旁,用最低微的姿態表達她最堅決的態度,“能繼承您一手創辦的威音堂,是我從小到大的理想和奮鬥的目標,但我不能為了實現理想,而犧牲自己終身的幸福。”
“犧牲?”謝明毅隻覺荒唐,怒喝道,“一直以來,你三師兄對你如何,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我就沒見過比他對你更好的人,也不相信有人能比他對你更好!”
謝采青毫不畏懼父親的震怒:“我知道三師兄對我很好,可是您不能因為這樣就把我的理想和我的婚姻捆綁在一起,這對我不公平。我……”
“你閉嘴!”謝明毅手揚在半空中,卻沒有落在女兒的麵頰上,隻是難以置信地盯著她,“走之前,你口口聲聲答應要和秋山共同接管威音堂,現在又出爾反爾來怪我,說我對你不公平,你這叫想清楚了?”
謝采青將下唇咬得死白,許久才吐出幾個字:“爸,對不起。”
“我不要聽你說對不起!”一腳踹翻腳邊的矮凳,謝明毅忍了又忍,轉身對賀秋山道,“你先回去,該準備的接著準備。最遲後天,我一定會給你和你父母一個交代。”
賀秋山了解謝家父女倆的脾氣,硬碰硬對誰都沒有好處,忙喊:“師父!”
“你別說了,我知道你想替她求情,免了。”謝明毅不給徒弟說話的機會,直接斷了他的念想,“養不教,父之過,你留不留下,我該罰一樣會罰,走吧。”
賀秋山無奈,退著步子朝謝采青遞眼色,可她始終將視線固定在地上某處,平靜得好似結冰的湖麵,明擺著一副任打任罰的模樣。賀秋山沒有辦法,隻能揪著心先走。
房門關上的瞬間,謝明毅再度開了口:“采青,我已經違背少陽‘女不舞獅’的傳統,準你學舞獅。你還想我再壞了威音堂的規矩,讓你一個女孩來繼承威音堂嗎?”
“規矩是您定的,可不代表您定的規矩就一定是對的。”謝采青不卑不亢,“我覺得有沒有資格繼承威音堂與性別無關,憑的是決心和能力。”
“威音堂是我的,誰有資格繼承,隻能我說了算!”謝明毅不允許自己的權威被質疑,更不能接受質疑聲音來自他的女兒,“如果不是因為壞了規矩覺得心裏有愧,你也不會給我下跪。”
“我下跪不是因為心裏有愧,”謝采青緩緩站起身,走向父親,“而是因為我言而無信,違背之前對您的承諾。”
“好,好,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我的話你也可以不聽了。”謝明毅拒絕女兒的靠近,伸出一隻手,“把藤條拿來。”
好言相勸女兒不聽,他隻有動用家法,讓她長教訓。
鐵了心的父親沒有遲疑,手起手落,一藤條狠狠抽在女兒裸露在外的小臂上,霎時間現出一條滲血的紅痕。
她不躲不閃,神情堅毅像一位女鬥士,眼睛也沒眨一下。摸爬滾打長大的孩子,最能忍的就是皮肉之苦。
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打在女兒身,卻疼在謝明毅心裏。他知道不能停,必須打醒他的女兒,讓她徹底覺悟。
半個月前的例行體檢,他檢查出肺部有陰影,盡管化驗結果為良性,但他明白,自己老了。女兒是他唯一的骨肉,威音堂是他畢生的心血,哪一個都割舍不下。顯而易見,賀秋山就是那個他可以完全交付信任,托付女兒終身和威音堂的最佳人選,再沒有第二個人選。
一個兩全的法子,謝明毅想不通向來懂事的女兒為什麼如此執迷不悟,不體諒他的用心良苦,非要和他對著幹。
沒有妥協,沒有服軟,也沒人敢用眼神去觸碰牆上的遺像。客廳裏靜得可怕,隻有藤條一下又一下的破空聲,令人毛骨悚然。
直到韌細的半舊藤條被生生抽斷,曾經連舞三場不用休息的謝明毅終於也累了,握藤條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可女兒依舊冥頑不靈,如一顆打不爛罵不醒的銅豌豆,剛毅的表情,像極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半截藤條狠狠甩落在地,仿佛斬斷和女兒間的所有情分,謝明毅背過身,咬牙切齒道:“你給我滾!”
“爸,對不起。”
渾身像被無數條燒紅的荊棘牢牢捆住,每走一步都有倒刺更深地刺進皮膚,謝采青忍著劇痛,一步一步走向門口。
“等一下!”謝明毅叫住女兒,壓抑著痛心的失望,下達最後通牒,“你今天踏出家門,以後就再也不要回來。你的事從此與我無關,我的威音堂也與你無關!”
謝采青沒有轉身,站定在玄關,挽下袖子遮住道道血痕,彎腰打開腳邊沒來得及收拾的旅行袋,翻出一件牛仔外套披在身上。再次說了一聲“對不起”,謝采青提起旅行袋,推開門決然地邁了出去。關門的一瞬間,家裏傳出碗碟碎裂的刺耳聲響,謝采青身形猛地一震,腳步卻沒有因此變得遲疑。早在上火車的那一刻,她就已經做出了決定,當時還樂觀地以為父親能被自己說服,現在看來是她太天真了。
謝采青選擇違背父親的意願,不僅僅是為了守護她和盛雍的愛情,更多的是為了自己。盛雍的話沒有錯,她終究不是一個聖人,沒有不求回報的高尚。所以,她願意為這一次任性而自私的決定負責,不管為之付出的代價有多慘痛,多巨大,她也絕對不後悔。
這個代價,也讓她對盛雍說過的另一句話有了最深切的體會——如果做的決定不分對錯,通通不能改變,這個世界真的很無情。
記掛著小師妹,賀秋山一直徘徊在樓下,香煙不離手,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看見謝采青踉踉蹌蹌走出門口,他知道心裏最壞的設想還是成了真。
賀秋山踩滅煙頭,忍住沒有扶她,心疼地問:“你去哪裏?”
謝采青勉強一笑:“我回學校。”
“明天一早才有車,你今晚住哪裏?”
“火車站。”她答得理所應當。
賀秋山一把拉住她的旅行袋:“跟我走,今天晚上你住我家,明天一早我送你去火車站。”
“不了,三師兄。”謝采青沒鬆手,“讓我男朋友知道不好。”
賀秋山幾乎沒做思考:“盛雍?”
謝采青笑了笑:“對。”
心中另一個猜測得到印證,賀秋山覺得自己能承受,卻裝不來風輕雲淡,沒了言語。
謝采青:“三師兄,我先走了,再見。”
擦肩而過之際,賀秋山再度伸手,更堅決地拉住她的旅行袋:“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走,給他打電話,讓他來接你。”
謝采青搖頭:“他不知道我回家。”臨行前,她還特地叮囑韓曼迪和盛平湖替她保守秘密。
“采青,你這是何苦呢?”賀秋山疼惜地皺眉。
“不苦的。”難過不假,可輕鬆也是真的,謝采青發自內心地笑著道,“三師兄,我也要對你說對不起。以前是我想得太簡單,現在才明白,如果我答應我爸的條件,將來苦的人是你。”
“其實我……”其實說什麼也無濟於事,賀秋山一刹那決定把心意永埋心底,絕口不提,“采青,你有傷不能睡火車站,我找間酒店,你暫時將就一晚。我去和師父談談,他會原諒你的。”
“不要。”謝采青鬆開了提旅行袋的手,“我答應你住酒店,但你不能去找我爸。”
“為什麼?”賀秋山不明白。
“因為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錯的人是我爸。”謝采青心如明鏡,“他想讓我有個好歸宿,也想把威音堂交給他最器重最信賴的人,所以才會不顧你我的意願,把婚姻當成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我會向他證明,辦法不是唯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