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折戲 鏡子背麵,不能說的秘密(2 / 3)

“哢嚓”一聲脆響,伴著淩厲腿風颯颯,令喧鬧的角落驟靜。

歡喜仍保持著標準的攻擊姿勢,四肢那麼清瘦,蓬勃而有力,似年輕的獵豹。街燈昏黃的一束光照在她身上,長發從頰邊流瀉,把麵孔分成明暗兩端。眼睛裏閃著一點戲謔的狡黠,唇角微微上挑,何等意氣飛揚。

綠蘿倆胳膊都震得有點發麻,難以置信地望住被踢成兩半的木板:“你妹啊!”

體育生她妹下意識往人群後麵躲:“你你你要幹什麼?大家都是文明人……”

歡喜活動活動手腕,笑眯眯說:“不幹什麼,就是想給你安利喝了奶茶要買單的文明法則。空手道三段了解一下?我覺得昨晚交流得還不夠深入。”

群眾看熱鬧不嫌事大,發出陣陣歡呼。

緊接著發生了戲劇性的一幕。

體育生氣壯山河一聲吼:“奶茶我一口也沒喝!”然後拋下護花重任,扭頭就跑。壯碩的身形居然也很靈巧,五秒不到就消失在梧桐街盡頭。

雷鬼妹子麵孔陡然慘白,被孤零零撂在人堆裏,快哭了。

她實在拿不出四百多塊奶茶錢,翻遍了兜才勉強湊齊一半。哭唧唧求情:“我明天再給你補上行嗎?”

本來事情到此了結,也勉強能流傳成一段佳話。可那會兒歡喜年輕氣性大,非是不能輕易作罷。

“沒錢啊?行,那我請客。”

妹子剛鬆一口氣,就聽歡喜接著說:“你這些錢隻夠付其中十六杯,還有十一杯算我請,什麼時候喝完什麼時候走人。”

自己點的奶茶,跪著也要喝完。雷鬼妹子喝到第五杯已經吐得涕淚橫流,第七杯的時候開始懷疑人生,勉強灌到第八杯時終於撐不住,據說喝出急性腸胃炎,進醫院掛了三天吊瓶。

沈歡喜和宋綠蘿,也在這場患難中結成一段鐵血閨蜜情。

後來綠蘿回憶起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眼睛裏總閃著崇拜的光:“那會兒我就覺得你特別帥,我要是個男的,都能當場以身相許。”

歡喜捏一把她的圓圓臉,隨口打聽:“那體育生可真慫,考什麼體育項目進來的?”

綠蘿想了想:“好像是女子田徑,叫牛嬌嬌。”

“可說呢。”歡喜恍然道:“跑得是挺快哈。”

逼人喝奶茶喝到住院這事,就在她腦子裏徹底翻篇了。

藝高人膽大的沈歡喜自此一戰成名,名字在學院的警告處分宣傳欄上貼滿足足一個月,還被取了個綽號“沈三段”。因學校三令五申,大一大二階段不允許校外兼職,所以這事說小不小,後果還是有的。

學院處分可以消除,跟全校通報處分不是一個等級。這次從輕處理,還是張老費盡口舌說情的結果。

那年聖誕前夕,歡喜的處分終於取消,不記入檔案。校聯誼舞會上,她死活把坐在角落剝花生米的張讓拽進舞場中央,攪亂一池柔靡春水。歡喜向來對西洋樂無感,跳舞就更一竅不通。舞步全無章法,踩在他腳背上的角度和力度變幻莫測,完全沒有避開的規律可循。

然而他耐心很好,十分得體地引領著節奏。歡喜頭回知道,有人能把慢狐步跳得這樣莊重優雅。老派的韻律,仿佛穿越舊時光。

她熟悉了調子,抽出空仰頭看他。那天張讓戴暗紅圍巾,幹枯玫瑰色襯得嘴唇略蒼白,呼吸間有醇香酒氣。正微微仰著臉,表情靜定溫柔,有一點天真的自戀。

鬼使神差地,歡喜直覺看到年輕時候的張讓,必定也曾跟玫瑰歲月裏的某人共舞過這一曲。她這麼想著,便問出口。

張讓一時竟有些恍惚,低下頭來看了看歡喜的臉,又朝四周張望,仿佛不知今夕何夕。沉吟片刻,說:“我以前有一個學生……”然後頓住,後半句怎麼也無法說出。

舞曲適時終了,歡喜目送這個落寞的背影重新隱入昏暗角落。視線若有若無掃來,眼眸裏暮色彌漫。他像她生命之初缺失的父親或兄長,一個堅定引領者,嚴苛的良師益友。但或許在旁人眼裏,又不全是這樣。

驚呼聲四起,舞池小小騷亂。上海難得下一場快雪,靜謐又浩大。張讓推門而出,潮濕的冷風灌入禮堂。歡喜追出去,見他站在雪地裏點支煙,似一尊雕塑。雪沫子落在蓬亂的頭發上,徹底染成霜白。

張讓訓誡學生時,愛說的一句話是:“我已經老了。”倒不是倚老賣老,因後半句常常是:“若我不是這麼地老,也會忍不住去做你們現在做的事。至於對錯,隻該交給時間來評斷。”有些人的蒼老,是骨子裏與生俱來,卻無法被命運妥善安放。

如果沒有後來的“意外”,她大概也能像綠蘿那樣順利畢業,穿著學士服在陽光燦爛的草坪上和張老一起拍紀念照,扮鬼臉被大聲罵,然後繼續念他的碩士研究生。

可奶奶說過,人生沒有如果。隻能承擔起自己做出的選擇,然後向前看。

就像緙絲,不到最後,誰也無法知道結果會是怎樣。

它和刺繡完全不同。後者可以邊繡邊看圖案如何成型,而緙絲在手作的過程中,從正麵看不到任何形狀。隻有通過鏡子看反麵,才能知道作品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