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紅薯充饑(1 / 1)

也許是上天的垂顧,桃潤澤在回小莊的路上,竟然在路邊的小河溝裏發現了一個大紅薯,足有半斤多重,想必是趕集賣紅薯的人不小心掉落的,他看看遠近無人,便牢牢地抓住這個有點分量的家夥,紅薯身上有幾處新鮮的傷痕,露出了誘人的粉色。他望了望前方,前邊不遠處就是子牙河了,到河邊洗一洗,可以飽餐一頓了,這意外的收獲讓他很是興奮,他加快了腳步,越過了高高的河堤,很快來到了河邊,河麵很寬闊,渾濁的河水在秋風吹拂下湧動著層層波浪,他迅速地擼胳膊挽袖子,用河水洗幹淨了紅薯

,用力掰下一塊,紅薯的粉紅斷麵上立刻滲出了點點白色的液體,盡管他已經六十多歲了,但他的牙口依然良好,他大口地咀嚼著脆甜的紅薯,終於感到了胃部的充實。吃完了紅薯,他用手絹抹了下嘴唇,便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從兜裏掏出煙盒包,把一隻小煙袋伸進盒包,他點著了煙袋,深吸了一口,然後慢慢地吐出了一口煙,煙霧迅即被風扯散,他禁不住苦笑了一聲,自己何以到了這步田地,竟為了一塊紅薯跑得氣喘籲籲,狼狽不堪,而且吃得這樣沒出息,狼吞虎咽,全沒了體麵和羞恥,難道饑餓真的讓人這樣不顧一切?他看見對岸有一艘小火輪正駛離了碼頭,向北麵的金州方向行駛,幽長的汽笛聲在桃潤澤聽來仿佛一聲嘹亮的嗚咽,讓他的心不禁抖動了一下,就是這小火輪把我們全家人急匆匆地載出了金州市,又毫無情麵地扔在了這片了無生機的土地上,從此,便要過那無邊無岸無盡無休的苦難歲月,何時是個頭啊?

那些帳目,那些被紅衛兵稱作“變天帳”的東西無疑是禍根,我留著那些東西確實是在自取其禍,你們老的少的都在埋怨我,可我又向誰去鳴冤叫屈呢?當初,我經常跑金州市做糧食貿易,曾經接觸過進步人士和閱讀過進步書刊、報紙,知道老蔣不會長久,共產黨鬥地主分田地,爭取了那麼多窮人的支持,得民心者得天下,江山肯定是人家共產黨的,所以我感覺積攢家業到頭來終究是場空,不如盡早賣掉大部分的土地房產,隻留一小部分,夠吃夠花就行,讓孩子們都進城工作。大哥有兩個兒子,我有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大哥的大兒子誌文,立誌脫離莊稼地,在金州師範上學,將來肯定要在金州市謀出路,二兒子誌安和我的兒子誌卿是同齡人,已經十八歲了,送他們到城裏買賣家當學徒。由於父兄目光短淺,他們堅決反對我賣掉大部分土地房產的意見,順者為孝,我沒再固執已見。我不僅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從此竟一心一意發家致富,使家業不斷殷實,到平分前夕,家有良田四頃,前後四合套大院,加上其他房子共有四十多間,糧食堆積如山,成了遠近聞名的大財主,高大、威嚴的門樓掛著“福滿堂”的大牌子,門前一對石獅子張牙舞爪,震懾著一切鬼惡。

然而,我的預言很快被應驗了,成了不可辯駁的事實,共產黨真的要來了,我跌足頓腳,悔恨交加,當初自己為什麼不堅持己見?此時父親早已謝世,而兄長竟然嚇飛了魂魄,變成了一個膽小如鼠的瘋子,成了一具行屍走肉,我怨誰,恨誰?我有苦無處訴,隻有獨自吞下了這顆苦果。我急忙命人備車,帶著一家老小,裹著細軟,一應物什,我特別沒有忘記自己一筆筆記下的賬目、地契、財產登記表,誰知正是這些東西成了今日的禍根。一家人倉惶逃到了金州市。十幾年來孩子們都找到了工作,結婚的結婚,生子的生子,我也出去做過工,當了幾年瓦匠,終未能轉成正式工人,人過六十,再無所求,隻好賦閑在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翻閱著那些地契賬目,撫今追昔,悵然若失,但又無可奈何,我深知這是命,這是時代使然。可是每當我想到自己的事業被別人瓜分殆盡,我的心似乎在流血,可是流血又能怎樣呢?你也隻能搖頭歎息。真如他們所說,你想變天嗎?你想反攻倒算嗎?你真的盼望老蔣打過來嗎?真是笑話啊,是天大的笑話啊,誰這樣想誰就是瘋子,誰就是癡人說夢,那無疑是螳臂擋車,雞蛋往石頭上撞。我不過是通過翻閱那些東西聊以**,畢竟是一生所付出的心血換來的呀,我隻想著在回憶中度過餘生。那一段時間,廣播、報紙的火藥味越來越濃,風聲越來越緊。我早就想把那些東西全部燒掉,但我每次劃著火柴,每次又猶豫起來,我不忍燒掉這堆實質上的廢紙,仿佛燒掉了它們就等於燒掉了我的一切,我實在還想要這些念想,思想劇烈鬥爭的結果,我終於沒有動手。我當時仍幻想這隻是一場運動,共產黨愛搞運動,運動過去了也就沒事了。然而,哪裏知道,就是因為我的優柔寡斷,竟然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