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個老式男人,對於感情的表達是吝嗇和含蓄的。有時候我甚至懷疑父親對於“愛”這個字,是不是有障礙。小時候去同學家裏玩,看見同學和他父親像朋友那樣表達喜怒哀樂和溝通,心裏羨慕得不行。假期,想和同學一起去旅行,同學隻要環住父親的脖子撒嬌裝癡一陣子,就很順利地過了父親這一關。同學犯了錯,隻要不停地檢討,她的父親就會心軟,繼而原諒她。
而我卻不行,我也想像同學那樣,可是站在父親麵前,對著他那張不苟言笑的臉,我積聚了多少天的勇氣和計劃,就會在那一刻全線崩潰。
父親的嚴厲,讓我從不敢回言。偶爾不小心犯了錯,當然更不可能逃脫。
有一回,因為好奇,把父親新買的一隻手表給拆了;等父親發現的時候,已經回天無力。父親用掃帚狠狠地抽我,我咬著牙倔強地回頭看他,但就是不肯認錯。於是父親罰我,在大夏天,在外麵的棗樹下罰站,棗樹的葉子小小的,根本擋不住強烈的日光,所以我還是等於站在太陽下邊。汗順著臉頰往下淌,頭暈目眩,但我就是不肯低頭。母親苦苦地向父親求情,父親低沉著臉,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唉聲歎氣,但卻不肯依。末了對母親說:“這孩子怎麼這麼倔呢……”
對於父親給我的懲罰,幾乎可以說是刻骨銘心,但也隻能在心裏小嘰咕。對於父親的方式,我表麵上逆來順受,但在內心裏,卻有一個小小的人兒在反抗和掙紮。父親讓我好好學習,我偏不肯,所有的精力全部都用在看閑書上。但多年之後,我為自己的叛逆付出了代價。
成年之後,我自己也有了孩子,但對於父親,我依舊是尊重多於關愛,心裏固執地認為,父親是一個不懂得愛的人,是一個不能夠交心的人。父親對我嚴厲,我什麼都不願意跟他說,有什麼事情,我都會跑去跟母親說,對於父親總是敬而遠之。
生活方式上,父親更是老套,幾乎抵禦一切新生事物和現代科技。家裏除了一台電視,別的與現代文明相關的東西,幾乎沒有。父親多數時間都在看報,小到報縫裏廣告他都不放過。
有一天回家,父親破天荒地求我一件事情——他像個孩子似的低著頭,還未開言,已經是滿臉通紅。父親搓著手說:“那個什麼……”我從沒有見過父親如此艱難地表述一句話,和他訓我時的風格完全不同;他訓我時是那麼幹脆利落,哪會像這樣拖泥帶水?
我等著父親的下言,父親接著說,“隔壁的老徐頭,前兩天他兒子給他買了一部手機,他常拿出來在我眼前顯擺……我想小寧他爸前兩天剛換了一部新手機,那部舊的,能不能給我?”
父親結結巴巴地表達完了要說的話,我點點頭說:“沒問題。”內心裏卻忍不住想笑。父親,一個那麼倔強、剛正的人,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虛榮起來呢?現代文明害人不淺啊,至少害得父親亂了陣腳。
自從父親有了那部舊手機,隔三岔五會給我打電話了,當然不擅表達的風格還是沒有改變,電話裏,隻問一句“你好嗎”,就匆匆地掛掉了,後來,他說是為了省錢。
有時候我正在忙手裏的事,接到父親的電話,就會愣怔一會兒,有一絲溫暖的感覺,在心底裏慢慢地湧起,想不到父親也變得有人情味兒了。
有一次去父母家裏,兒子非要姥爺的手機玩遊戲,父親便縱容地把手機給了寶貝外孫。父親對於外孫,不再像對我那麼嚴厲。
兒子玩了一會兒,就去幹別的事情去了,我拿起來掃了一眼,發現呼出電話一欄,竟然隻有我一個電話。我迅速地往下翻看,全部都是我的電話號碼。我忽然就呆住了,我以為父親是因為虛榮,跟別人攀比,才跟我要手機的,原來卻是因為牽掛我。那一刻,我的心中有一絲柔軟的痛慢慢擴散開來。天下的事情,可以否定一切,但卻沒有理由懷疑父母對兒女的那份愛。無論表達的方式如何,那份愛卻是亙古不變的。
母親說,父親每天最大的樂事就是把我發表的文章搜集整理記錄下來,然後手不釋卷地一遍又一遍地讀。我嘲笑父親:“幸好我隻是發表了幾方豆腐塊,如果成了大作家,著作等身,那還不把你累壞了?”
原來我一直住在父親溫暖的牽掛裏,這麼多年,父親的愛從來沒有改變過,幸福像花一樣開遍我的整個世界。而我還傻乎乎地到處尋覓愛和幸福,抱怨父親愛我太少,關心我太少,我是不是太貪心?父親,原諒你後知後覺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