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從菜園回來時，在河邊看到一隻狗。它蜷縮在一堆亂草中，身上髒兮兮的，又瘦又弱，樣子狼狽而滑稽。它的全身上下，隻有一雙眼睛是幹淨的，清澈透明，烏溜溜地瞅著母親。母親動了惻隱之心，把它抱回家。
母親回到家時，我們正在玩耍，看到母親抱著一個髒兮兮的小東西，我們一哄而散，遠遠地瞅著它，埋怨母親不該把這麼髒的東西帶回家。
母親打了一盆清水，把狗洗幹淨。
清爽之後才發現，它沒有想象的那麼醜。那狗通體黑色，有白花，小臉，鼻子很翹，看人的時候目光很專注。美中不足的是，它的腿很短，個頭也小，還有些肉嘟嘟的。看家護院顯然不是最合適的“狗選”，而且也不夠凶猛。當成寵物養吧，它又顯得過於肥大，完全沒有那份嬌俏與玲瓏。
母親說：“還是留下它吧！你看它的目光，很溫和，是一個很善良的小東西。”母親的理由很牽強，但是，最終還是把它留下了，成為我們家的一員。
我們時常捉弄它，拽它的耳朵，揪它的尾巴，用滾燙的土豆喂它。丟給它食物的時候，它總是魚躍般撲上來，行動敏捷迅速。結果，滾燙的土豆可能把它燙得不輕，因為走了十來步，它就把土豆放在地上，回頭幽怨地看我們一眼，然後就近刨一個坑，把土豆放進去埋好。它做這些事的時候，總是很專注，並不顧及我們正在一旁看著它。因為它的腿短，我們一群半大孩子還惡作劇似的給它起了一個名字：板凳小姐。
“板凳小姐”的糗事數不勝數。學小貓咪去戲弄彩蝶，看到鄰居家的一頭牛來襲，它猶豫觀望了很久，最後撤退。
“板凳小姐”來我們家兩年之後，進入芳華絕代的年齡，那段時間，它很得意，很漂亮。盡管依舊短腿，看起來也不夠高大和威猛，但身上的毛色光滑亮澤，氣度不凡，像一個驕傲的公主，任憑那些勇猛的“帥狗”成群結隊地在街上走來走去，搔首弄姿，它也都不為所動，而是安靜地臥在樹下，神情優雅賢淑。
“板凳小姐”是在一個大雨之夜做了母親的，意想不到的難產。母親披了件雨衣，打上手電，準備幫“板凳小姐”一把，可是母親這個助產士完全是個門外漢。一竅不通的她，看著“板凳小姐”疼痛難忍的樣子，急得不行，最後隻好去求助獸醫。
快天亮的時候，“板凳小姐”閉著眼睛，筋疲力盡的樣子，身上的皮毛都濕了，全家人都以為它不行了。它的身邊有四隻小狗，比拳頭大點，濕漉漉的，閉著眼睛，哼哼嘰嘰到處找奶吃。
隔了幾天，“板凳小姐”的元氣才慢慢恢複了，它守在四隻小狗的旁邊，目光柔軟慈愛，不允許任何人或小動物靠近。隻要一有人或小動物靠近，它就會一反常態，目光變得凶狠、凜然，喉嚨發出“嗚嗚”的聲響，我從沒有看到過它如此威猛的一麵。
四隻狗寶寶後來都送人了。“板凳小姐”發現它的寶寶們不見了，就開始粒米不進，目光哀怨憂傷，眼角有淚滑落。
母親有些自責。
我當然明白，母親是後悔把狗寶寶送人的事。但家裏不可能養那麼多狗，一隻都勉強。那時候，連我們尚且缺衣少食，哪裏養得起狗？
從那時開始，“板凳小姐”意誌消沉，有了外來入侵者，它也懶得和它們糾纏，隻是象征性地叫幾聲就回去躺著。
曾經有偷狗的賊打它的注意，用魚鉤掛了香餌釣它。可是“板凳小姐”似乎有一種天生的敏銳和洞察力，對掛了魚鉤的香餌並不感冒。
但怎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板凳小姐”終於沒有逃脫宿命，誤食了偷狗賊下的毒藥，一命嗚呼，終年十歲，相當於人的遲暮之年吧！
是母親首先發現的。母親一大早起床，發現“板凳小姐”橫躺在桃樹底下，口吐白沫，身體已經涼了。母親當即就哭了。十年啊，“板凳小姐”早已成了我們家庭中的一員，和我們一起分享喜怒哀樂。
彼時，正是桃花開時，母親把“板凳小姐”葬於桃樹之下。紛飛的花瓣雨，可是上天對“板凳小姐”的憐惜之淚？“板凳小姐”的一生，既沒有享過榮華，也沒有享過富貴，它的一生，就像草木一般。隻是，草木遇春風、得春雨會枯草重生，而我，去哪裏能找見親愛的“板凳小姐”？
它的善良，它的忠誠，會永久留在我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