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娃子,還不把東西收拾起來!”胖大和尚伸手來捉寶刀,要她揀那一地草藥。寶刀見他氣勢洶洶的樣子,哪肯就範,往旁邊一閃。她的輕功、步法,是白頂天手把手教給她,主要讓她強身健體,不是要她闖天下爭名頭,打基礎的功夫多,淩厲醒目的架勢少,但不管怎麼說,總是家傳淵源,不同凡響,一步就從胖大和尚手下逃出。
胖大和尚固然是沒使出什麼真本事,卻也沒料到這小女孩兒如此滑溜,“咦”了一聲,再次邁步去抓寶刀,這次手下多了三分認真。
寶刀也使出渾身解數,繞著藥匾子草架子跟他捉迷藏,當這是遊戲了。
繞了三圈,寶刀能耐畢竟抵不過胖大和尚。他手掌已經快抓住寶刀,憐她人小肩弱,特意將力道放輕。這三圈,寶刀的身法繞得他心中狐疑不定,打算抓到時,得好好問問寶刀。他手指快沾到寶刀衣裳,忽聽悟寧不緊不慢喚了聲:“戒律長老。”
胖大和尚心頭一顫、手下一空,寶刀已趁這個空子,遠遠跳開。
舉目看,四遭哪有什麼長老的影子?悟寧合掌,慢條斯理把那句話說完:“戒律長老是不是叫你今天幫忙扛木頭去呢,悟慧師兄?”
胖悟慧大為懊惱:“實有此事。”
“那麼,悟慧師兄去得晚了,戒律長老會不會有意見?”
胖悟慧脫口咒罵道:“媽蛋!”
這兩字,擲地有聲,實在不是佛門子弟該說出口的。胖悟慧口滑,始終沒能改掉這個口頭禪,罵完之後,趕緊補上一句:“阿彌陀佛。”
然後他才能把後頭的抱怨傾瀉出來:“仗著我有幾斤力氣,寺裏省下多少小工的工錢!”
“錢財乃身外之物。”悟寧勸他。
“我總覺得這話應該是你送人錢的時候說的,不是克扣人錢的時候說的!”胖悟慧氣呼呼道。
咦,言之有理!
“所以悟慧師兄不去幹活了嗎?”悟寧平靜地請問。
“——去!”胖悟慧氣餒,要抬腳,又停住,問寶刀:“兀這女娃兒,你功夫底子打得真俊,誰教的你?”
如果在以前,寶刀肯定立刻驕傲地回答:“我爹,白頂天!”
但冬去春來,她終於知道,強盜在安城的地位。也知道她的身份如果泄漏,會給簡竹帶來多大的麻煩,甚至給她自己帶來多大的危險。
她衝著胖悟慧笑笑。
簡竹就是這樣。一切不便回答的問題,他笑笑算數。
他並沒有把這一條寫下來,用明確的語言文字教給弟子。但是寶刀自己學會了。孩子的成長和變化是多麼快?真叫人吃驚。今天還是嫩芽,過幾天綠葉成蔭。簡竹身邊的徒犯弟子,和白頂天嗬護下的小女山賊,已經不是同一個人。
胖悟慧仍然追問:“你講吧!我以前也是道兒上的。說不定我認識你師父?”似乎真是在寺裏寂寞得久了,他看寶刀身法有點眼熟,就忙著想認親。
悟寧輕咳一聲,嘴唇輕動,要替寶刀解圍。寶刀已經自己反問胖悟慧了:“你以前是哪條道上的,為什麼在寺裏?為什麼怕那個戒律長老?為什麼要被他剝削?”
同樣是簡竹的本事:進攻是最好的防禦。一串問題可以把一個問題打回去。
胖悟慧愣住,一跺大腳:“媽蛋!——阿彌陀佛!嗐!我已是方外之人!”邁開腳,搖搖擺擺、撒著兩隻手去了。僧衣沒係上,在他身後飄來打去,似灰色的翅膀。
悟寧跟在他身後。
寶刀蹲下來,把先前被她碰倒的草藥,一撮一撮再揀回去。有盤曲的植物根須、有曬到半幹的嫩葉子,有的沾了灰、有的混在一起,寶刀把沾灰的拍幹淨,混在一起的擇開。
一雙麻編雙耳僧鞋,靜靜地走回來,離寶刀五步遠,站住。是悟寧。狹長鳳目若有所思地垂著,問她:“太麻煩吧?”
“是啊!可是誰叫我碰翻的?”追打鬧著玩是一回事,自己闖的攤子還是要自己蹲下來收拾。這種擔當,寶刀有。
悟寧又道:“其實悟慧也沒要求你一定得整理得這麼幹淨。”
“咦,我做什麼事,為什麼要他要求?”寶刀看看整潔的藥匾,滿意地把它們抬回到架子上,拍拍手,“這樣都幹淨了就好了。它們被摘下來,已經不能再去長葉子開花了,如果髒兮兮的在地上,我不理,萬一你們也不理,回頭把它們丟掉,它們就太可憐了。”
悟寧瞄了她一眼,眼眸裏閃過一絲笑意。
他雙目生得狹長,眼皮天然的垂下來,擱在別人臉上可能像羞澀,擱在他這兒隻能說是拒人於千裏之外,偶爾一抬,眸中晶光四溢,連笑意都帶著威儀。
他走到寶刀身邊,抬起她的手腕。
她還沒顧得上問什麼事兒,他已經把手指按在她腕脈上,眉睫低垂,紋絲不動,良久,從“寸”部換移向“關”部取脈。也許是他體溫比她高?寶刀覺得從他的指尖,有暖意流到她身體裏,讓她全身暖洋洋的,舒服得多了。她笑著,忍不住想跟他講:“你真像劉大夫。”說出口來,不知怎麼卻變成了:“你真像兼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