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在唱歌。
對,老板在唱歌。我等待這句話已經很久,我盯著台上的男人看,他有一頭又長又順的頭發,有一張長長的臉,很瘦,這個清瘦的男人既性感又有男人味。
他終於停止了唱歌,我們並不認識,可他卻下了台走向我,並很自然地在我身邊坐下。
我給了他一個笑容。他也笑了,他說他是一個歌手,也是酒吧的老板,他還說他知道我叫月兒,是侍者告訴他的。然後他問我怎麼總是一個人來。
“為什麼我不能一個人來?”我反問。
“因為你是孩子。”
“我不是。”
他又笑了,但是他的微笑讓我感覺一點都不美,我仿佛又看到了嘲笑,如大街上那些經常嘲笑我的男人和女人一樣。我很煩,我對他豎起一根大拇指,然後又給了他一個父親式的譏笑,端起酒杯搖晃著。
我聽人說你有話要問我?他說。
你真的是老板?
我是。
以後我喊你老板可以嗎?
你最好喊我的名字,我叫……
我打斷他的話,我說我總是記不住別人的名字。
好吧,我就叫老板。他說。
你有沒有見過一個身高190厘米,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的男人?
見過,他是我這裏的常客。
你確定我說的是誰嗎?
當然,這個城市中隻有他是身高190厘米,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的男人。
他每年都會來嗎?
不,他每個月都會來。
7
他每個月都會來。這讓我感到很驚訝,我覺得老板所說的那個每個月都會來酒吧的男人不是我的父親,因為在我的記憶裏,父親工作在外地,隻在每年下雪的時候回家。但是那個人又是誰?怎麼會和父親的身體特征一模一樣?
我的腦子很亂,我沒有興致再聽這個男人唱歌,我走出酒吧,街上的冷氣讓我打了幾個寒戰,我拉緊大衣,沿著牆根一點一點走。路上的行人很少,但是車很多,我眼前的汽車來來往往,鬼魅一樣。
我躺在路中央會怎麼樣?我躺在路中央,會有很多車輛從我身上軋過,我會變得血肉模糊,我會死,會和我的父親見麵,我們會一起來到酒吧,一起喝香氣逼人的白蘭地。
我在胡思亂想,但是現實中,我沒有躺在路中央,因為就在我想要躺在路中央時,就在我要把胡思亂想變成現實時,我突然記起了父親留給我的打火機。
我拿出打火機,在父親死亡之後,第一次,我拿出父親留給我的、唯一的、我一直帶在身上的禮物——那隻精致的打火機——仔細端詳。
這隻銀白色打火機,小巧而精美的打火機,我打開了它,我看到了淡藍色的火苗,漂亮的藍色,一如我對父親的若有若無的回憶。
看著那藍色的火苗,我笑了,我可以透過打火機來接觸我的父親,打火機連接著我和父親,我有打火機,我的身體沒有必要讓汽車軋得血肉模糊。
盡管我不懼怕死亡,可是我沒有必要去死亡。
我不想回家,我無處可去,我順著牆根一直走。在那個冬天,我幾乎走遍了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冬天的晚上,城市寂然無聲,我聽到的隻是我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還有汽車疾馳所帶來的呼呼風聲。
天亮的時候我居然又走到了家門口,那時候天蒙蒙亮,或者還沒有亮,但是街邊有路燈,我可以看得到周圍的一切。
我看到了,就在我的家門口,我看見叔叔和母親站在那裏,他們好像很著急。叔叔看到我,幾乎是跑到了我麵前,他說月兒,你怎麼又亂跑?然後他把我抱起,就像我小時候一樣,拍打著我的脊背,喊著我的名字。
“你不是不理我了嗎?”我說。
“叔叔怎麼會不理你?真是一個傻孩子。”
媽媽哭了一陣子,接著她自言自語說,很幸運,真的很幸運。我說媽媽,有什麼幸運不幸運的呢,是因為我沒有碰到歹徒,沒有被人先奸後殺嗎?我又說媽媽我絕對不會被人殺,被人殺大多是因為反抗,我不會反抗,我至多是被人強奸,可是我不怕被人強奸,這個世界有誰沒有被強奸。
媽媽淒然無聲。而我隻把頭放在叔叔的肩膀上,我和叔叔的脖頸交纏在一起,我說叔叔你真的不理我了,你不要我了,沒有人在乎我。
“對不起,對不起,叔叔要你,叔叔在乎你。”叔叔說。他把我抱回了家。後麵跟著我的已經泣不成聲的母親。
我睡了一天一夜,醒來時我的兩條腿幾乎不能動彈,我想下床走路,我大聲地喊叔叔。母親過來了,她拉起我的手說孩子你叔叔出去了,他馬上回來。
“我是不是殘廢了,媽媽?”我哭著說。
“不是,你隻是太累了。”母親伏下身,親了一下我的額頭,她說孩子媽媽愛你,媽媽再也不會讓你一夜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