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大約有半個小時,叔叔終於安靜下來了,他走向還在哭泣的我,抱著我的肩膀,痛苦地喊了一聲月兒。
“我們回家。”他說。
回家的路上真的很奇怪,他在驚慌,我在哭泣,我們各自陷在自己巨大的精神世界裏,直到走到家門口,當母親拉著叔叔的手,喊了一聲“丙坤”時,我和叔叔才都恢複了原來的樣子。
3
第二天晚上當叔叔睡著之後,母親來敲我的門,開始我不開門,後來我想,如果見不到我,母親絕不會罷休,所以我懶洋洋起了床,把門打開。那是一個和母親交談的小縫,那小縫隔開了我們的身體,連同精神和情感,我隻把頭露了出來。我從眯著的眼縫中看到了母親的眼淚,她顯得憔悴又蒼老。
“什麼事?”我說。
“我能進去談談嗎?”
“我要睡覺了。”
“就一會兒。”
我讓她進來了,她坐在我的床上,拉起我的手,我把手從她手中抽出。我特別討厭和母親牽手,從小就討厭,我不喜歡她的手掌,她的手掌那麼柔軟,而我的手掌卻是堅硬的,透著冷氣。
我鑽進被窩,頭靠著床頭,等著她的問題。她開始不說話,隻是呆呆看著我,帶著眼淚。我說媽媽你沒必要這樣,今天叔叔不過是有點慌張而已,這又不是第一次,您大可不必如此傷心。
媽媽終於說話了,她說月兒,你的叔叔說,他在酒吧發現了另一個月兒,那個月兒已經長大了,這讓他感到恐懼。
我說是的,媽媽,我已經長大了。
母親不做聲,顯然她是在尋找一種說法,可是她還沒有找到。在母親的沉默中,我又拿出父親的打火機,它就在我的床頭,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摸著亮閃閃的打火機,在我恢複記憶之後,我終於對母親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父親那麼健康,怎麼會突然死?”
母親顯然對我的問話沒有做絲毫的準備,她本來是要問我一些話,可是卻被我的問話而驚嚇住了,我不會因為她被驚嚇而停止追問。
“父親那麼健康,怎麼會突然死?”
“你怎麼知道他一直是健康的?”母親終於穩定了心神,她拭著眼角的淚,用一種我永遠都弄不明白的口氣如此說。那口氣不是責備,不是推諉,那隻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帶著母親特有的味道。而且,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居然哭了,她無聲地哭,她的表情沒有痛苦,可是淚水卻在一點點地流。
“我16歲那一年,酒吧老板說父親在那年下第一場雪之前還去那裏喝酒。”我說,“而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就有人送來了父親的骨灰,那麼短的時間內,父親怎麼可能死?他怎麼死的?”
“我怎麼知道?”母親大聲說,與此同時她停止了哭泣。當她不再流淚,她就恢複了殘酷。
母親用手整理垂下的頭發,然後擦掉眼淚,瞪著我,用一種很強硬的口氣說,月兒,我今天來不是來談你父親到底有沒有可能那麼短的時間內死,收起你的打火機,我是要問,為什麼你的叔叔說,在酒吧發現了一個不同的你。
有些話我本不願意說的,盡管它們一直在我口中跳動,我知道它們跳出我的口腔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在我感覺平靜的那一段時間,我一直是在控製那些語言。可是有些東西你越是控製,它越是囂張。尤其在那天,我再也控製不住,那些語言脫口而出:
“叔叔說他很懼怕,你知道他為什麼懼怕嗎?他懼怕愛情,在酒吧中,他說愛情對他來說是不祥之物。還要我說得明白一些嗎媽媽?叔叔或許已經愛上我了。媽媽,讓我來接住叔叔的愛情吧,就跟當年父親死之後,叔叔接住了你的身體一樣。”
如我所料,母親站起來,在我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打了我一記耳光。我現在仍然記得那記耳光,她的手掌帶著“呼呼”的風聲,落在我臉上,我的臉頰立刻燃燒了,火辣辣的。
我沒有哭,我捂著臉瞪著母親,平靜地說媽媽你打我也沒有用,窮凶極惡的女人最容易失去愛情,你已經失去了。
母親淒慘地叫著:“不對的,不對的!”她的聲音恐怖極了,我想她恐怖的聲音足以引來叔叔,可是叔叔始終沒有出現。
“是那樣的,”我說,“不相信你可以去問丙坤。”
“不許你喊這個名字!”
“以後這個名字是我的。”